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2月號總第458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黑麥
A
在很小的時候,你初遇海,想把眼前的這片海的樣子記下來。海風潑到你的臉上,你的記憶開始流動起來。神經元與神經元之間,有名為突觸的河流,記憶的信使從河裡流過,帶着水滴沖刷而過浮動的岩石,並在河流裡留下那片海的氣味、觸感、顏色和溫度。
神經元好比一塊塊可塑的岩石,它們四周的突觸增加了許多美麗的花紋,周邊的河流變得更加絢爛,似乎染上了海面上層的陽光,你甚至能想像到有許多魚兒在那河底遊玩。
也許你應該知道,河流不止這一條,每個瞬間海的形象都在變幻。因此,無數個瞬間賦予你的記憶無數條河流,它們相互交錯、相互融匯,形成一個能夠為記憶編碼的網絡。
你會反覆想起你曾看過的海,在你夜裡失眠的時候,在你親吻某個女孩的時候,在你失意惆悵的時候,那些原本變得死氣沉沉的河流在你的回憶下,又躍動起來,又重新泛起水花,又重新流淌在陽光下。
河流與岩石的花紋越來越複雜,刻得越來越深刻。隨着你的不斷回憶,那些記憶被編碼在名為海馬的腦區當中,刻在你的腦皮層中。最後,大海化作其中的一道痕迹深嵌在你的腦皮層上。你的大腦表面,漂浮着一汪在藍天下閃閃發光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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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信息都填好在你們手上的表格了,我瞭解這個實驗的風險,但是對於一個不久前還打算尋死的人來說,你們不必顧慮我的決定,我是不會後悔的,而且我的確想解開那個手鏈的謎。你們看,我還帶過來了。如果它只是莫名其妙地出現在我的附近,而我猜不透它的由來,那麼只能說是我記憶出了一些小問題,但是我發現自己對那條手鏈懷有特殊的感情,甚至我懷疑那條手鏈是我自己製作的,看這些串在上面的貝殼以及中間那顆奇怪而莫名可愛的寶石,我重新捕捉到我小時候曾有的製作類似這種手鏈的衝動。
「我知道你們可能覺得我參加這次實驗的理由很奇怪,那你們就當作我剛才講的都是些夢話,我講一個比較實際一點的理由,那就是我對你們的獎金挺感興趣。也許你們不知道,我已經挺過來了,我知道自己應該活下去,也許我可以好好利用那筆錢。我很信任你們,我願意暫時將我的大腦給你們瞎搞一通,只要最後給我縫上就好。如果你們的項目還能幫我解開謎底的話,我會感到更幸福的。對了,我之所以會被那條手鏈所觸動,其實還存在一個理由:手鏈的存在伴隨着一個聲音,一個安慰我的聲音,即使我已經將那句模糊的話忘記了,但是我對其懷有與對手鏈一樣的感情。」
一名瘦弱的男人穿着藍白相間的衣服坐在一張椅子上,在他前面是兩名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員。其中一名研究員遞給那個瘦弱男人一杯水,男人先是用發白的嘴唇舔了舔,接着一飲而盡。
「你是否看過前陣子給你發的文件了?」
「看過了,我也希望可以成為你們。」
「你現在已經成為我們的一員了,說不定還不是暫時的。」
「感覺建立起長期的合作也挺危險的。」
「相信我們,我們不會輕易剖開你的腦子。」
「你們是科學家,是醫生,」男人讚賞地說道,「還是一門語言學家。」
「我們會外語,但遠遠談不上是語言學家。」
「難道能夠解讀大腦上的痕迹,不算掌握了一門語言嗎?至少是象形語言。」
「的確可以這麽理解。」
其中一名研究員退出對話,到角落開始為儀器消毒。白色的房間裡面,光是最囂張的,四面牆都是它們的地盤。後來,剩下的兩人也不再講話了,男人開始東張西望,想像自己被麻醉以後的場景。他想,自己的頭皮會像大白菜一樣被剝開,結果裡面是跟西蘭花長得相像的腦袋。他想笑,但是發現在這白色的房間裡笑不出來。
除了剛才的對話以外,這裡沒有一樣東西是流動的。即使自己再發出任何聲音,想必也只會像往下墜的玻璃,在地板上摔得細碎。接着,他注意到自己的衣服。自己穿着的算是病號服嗎,他有些疑惑,但是更多的是欣喜,因為藍白條紋讓他聯想到大海,流動的大海,熠熠生輝的大海。
他挺直自己的背,牢牢地靠在椅背上,在研究員讓他躺上那張被機器包圍着的床以前,他一直像在扮演一株研究室的盆栽那般坐着。
「你接下來要接受全身麻醉,」研究員左手拿着針筒,右手拿着裝在小玻璃瓶裡的麻醉劑,「醒來之後可能會產生一些副作用,比如情緒異常波動和逆行性遺忘,不過你別太過於擔心,因為這種機率不大。」
「那麼在醒來以前呢?」
「整個實驗過程,你不會有痛感,雖然我們可能會複製一份你腦內的微量電流,但最多就帶來微微的不適感。」
「依照實驗的說明,你們會窺視我的記憶,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也許是有點難為情吧。」
「畫面不會很直觀,記憶最終由電腦來統合,所以不用擔心會太露骨,而且我們會盡力保護好你的隱私。」
「謝謝你們。」他說,其實他並沒有向研究員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他覺得實驗是在他回憶裡的天空開了四個洞,然後每個洞都藏着一隻眼睛,用來監視藍天下的過去的自己。這是不可避免的,他已經接受了,但是他不免還存在一些顧忌。他覺得每個人的身上都藏着一些自己未曾發現過的事實,而他有點不甘心別人先於自己發現它們。
「現在,你安心地休息吧。」研究員對他說。抹在皮膚表面的酒精正在揮發,帶着針紥進血肉的痛感一起飛到了天花板上的燈光下,像極了飛蛾。的確,自己早該休息一會了,閉上眼睛,整個人如同墜入深海,那樣該多好。
他不知道大腦被麻醉之後自己還會不會做夢,他還擔心麻醉劑會讓記憶定格導致實驗失敗。在真正閉上雙眼的那一刻,他回想起自己小時候睡覺的一個習慣:他不喜歡別人睡在他身旁,因為他害怕別人會從他的夢話中聽到他的夢,害怕別人掀開他的眼皮,在他的瞳孔裡觀看他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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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紅的刀子過於亮眼,研究員把它們穩妥地放在一個架子上,便推到自己身後了。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都用不上它們,因為男人的腦殼已經被打開了。
研究員都穿得很厚,為了凍結男人的生命,因此房間很冷。只要不看掛在牆上的時鐘,時間也就停止了,研究員主觀感受道。他們兩個為了這一天,已經練習了無數遍,所以男人的腦袋通過他們搭上的各種線很快就連接上了所有儀器。
其中有兩台儀器是最重要的,兩名研究員的左手旁各安置了一台。第一台是配備了高倍顯微鏡的「痕迹」解析儀,它裡頭已經儲存了三十多年以來研究所搜集的大腦皮層的資料。它先是複刻在男人大腦皮層中的所有痕迹,他人生的記憶都被編碼在這裡。解析儀將會拍下所有的突觸連接,並且整體掌握各個腦區的聯繫。換句話說,它就像是衛星,從上往下拍攝整個地表的紋路以及整個區域的相互聯繫。
用男人的話來說,這台解析儀實際上就是一名語言學家,它能通過「痕迹」這門語言,對複刻的這一段記憶做出概述與評價,能夠將其歸類,並且初步解析其情感。接着,它會整理捕捉到的所有資訊,參照男人所生活的年代和現實環境,為之整理出大概的文字記憶。
當然,只有一台「痕迹」解析儀是遠遠不夠研究人的記憶的,它還需要另一台合作的儀器:「印象」傳導儀。傳導儀可以檢測男人大腦內部流過的微弱電流,然後通過各種電流從中獲取信息。但是在傳導儀發揮作用之前,它得先掌握男人大腦的完整構造,不過這方面不需要擔心太多,因為現代醫學早已有了完備的掃描儀器。通過「印象」傳導儀最後得到的記憶信息是屬於畫面類的,只不過暫時只能採集到來自過去的模糊印象。
為了減少記憶採集的誤差和提高最終結論的可信度,研究員採取的策略是將兩個儀器得到的資訊重疊,通過主機同時處理文字和圖像資訊,再在這過程中記錄和修正矛盾。主機也儲存了自男人出生前一個世紀到現在的所有世界資訊,在實驗前,還輸入了男人的所有相關性資訊和他跟AI共同完成的三百頁訪談記錄。
最終,主機會將結果處理成一份自傳體式的回憶報告,不過為了配合實驗的進程,研究員們不會從顯示幕中看到完整的文檔,但是主機會提供一份簡短的梗概給他們看。這是如今研究記憶的最佳方式。
「你對結果有過期待嗎?」當研究員們收到第一個志願者申請的時候,他們曾有過這樣一次對話。
「也許有些害怕,因為我們所研究的是記憶的一個側面,其重點在於遺忘。」
「如果沒有遺忘,記憶會成為生活的負擔。遺忘是大腦的恩賜,如果擺脫不掉那些旁枝末節,我們不可能永遠走在正確的路上。」
「萬一遺忘並非由我們的自由意志所決定呢,它會不會讓人類對另外一些選擇變得無知。」
「你是說?」
「萬一,遺忘是遮蓋另一個世界的幕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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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找到了男人儲存初始記憶的腦區,上面的痕迹向外蔓延的趨勢相較其他的顯得稍弱,但是痕迹不淺,說明男人對那段回憶印象深刻,相信傳導儀最後給出的畫面效果不會太差。有個研究員說了句:注意,自傳體的回憶具有跳躍性。)
我和妹妹藏在沙灘最邊角的那處大岩石後面,我們蜷縮着躲進陰影裡。這讓我想起我們曾吃過的海螺,當我們用牙籤往裡捅海螺肉的時候,牠們也像我們現在這樣躲着。不過,現在拿着牙籤的是那群男人。
我們在躲它,同時也在躲月亮。爸媽曾跟我們講過,在夜晚發生的兇殺案,月亮往往是幫兇。月亮不再藏在那些浮動的雲後面,它往我們這邊投射出無止盡的寒冷的光,我不敢與之對視,身旁的妹妹也早已緊閉雙眼。
為甚麼他們找得到我們,明明我們都從市區、小鎮搬到這海邊居住了。這裡荒無人煙,偶爾會有一兩對外地的情人到這來,然後被臭氣熏天的海水逼走。當然,這裡並非只有我們一家四口在這邊住,但是海邊的居民並沒有聚居在一起,我們像螃蟹一樣,各自在沙灘的四處挖洞安家。我們沒有鄰居,但爸媽說在海邊居住的所有人其實都是家人。我們不是被拋棄的人,我們只是逃離出來的人。大家逃離的原因各自不同,有人為了討債,有人被趕出市區,有人精神失常,有人為了追求浪漫理想。
如果有一天海邊不適宜居住了,我們會往海裡走。爸爸曾這樣說道,但是他臉上並沒有搬家的歡欣,我知道對他來說,離開這裡是一件難過的事情。他的臉如同夜晚在沙灘遠眺的海,只是表面看似平靜。我得搖一搖妹妹的肩膀,否則她很可能睡着,不幸的是,她睜開眼睛時不自覺發出了聲音。
我捂住她的嘴,象徵性地再往岩石陰影的深處退去。我沒有怪罪妹妹,我把她摟入懷中,發現她全身冰涼,而我則開始發熱,像曾被拋進由冰塊填成的池子那樣。那群男人朝我們走來了,我希望這附近還有甚麼藏於黑暗的生物,希望牠們替我們發聲,以此分散那些男人的注意力。我看到不遠處有幾雙正在旁觀的幽綠的眼睛,但是他們從未張開他們的嘴巴。
有雙手從後面鎖住我們的腳踝,我還不敢出聲,只是慢慢地朝後看,發現那雙手是屬於大海的。它爬了上來,不想我一個人孤軍奮戰。眼前一片昏暗,我的眼睛開始感到苦澀,眼眶似乎填滿了沙子。一切都在搖晃,跟着月色如同海草一般晃盪,跳得太快的心跳讓我感到不適,我整個人宛若被扭曲、撕碎在海流中。妹妹打起精神,在一旁睜大眼睛看着我。
事情很快就有了轉機,遠處出現了劃破黑暗與寂靜的尖叫聲,於是那些男人轉頭匯合,去追尋聲音的源頭。那不是我爸媽的聲音,那來自那個精神失常的女人,不過這本不在她的發作時間段。我們在黑暗與氣泡中待了將近半個小時,才敢走出岩石的陰影,但是令我疑惑的是,當我們跟父母在約好的地方見面時,他們說我和妹妹身上都是濕漉漉的。
C1*
(教授在論文裡做出的猜想果然是正確的,他說,「陰影腦區」果然是存在的。另一位研究員在下一刻也通過增倍鏡看到了那個區域,那塊皮層也留有記憶的「痕迹」,其樣子和他們剛剛掃描的腦區上的「痕迹」相似,只不過往外延伸之處有些不同。)
我和妹妹一開始藏在那塊大岩石後面,就在沙灘的最邊角處。我以為他們不會找到這來,但是隨着他們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我開始懷疑他們最想要搜查的地方就是這裡。鞋子踩在沙子上的聲音,像一條藏在沙子裡的步步趨近的毒蛇,它已經在月光下暴露出它的那對毒牙。
月亮是幫兇,我得小心翼翼地同時躲開月亮和那群男人的視野。海風讓我心緒不寧,我搖了一下在我旁邊即將陷入沉睡的妹妹,沒想到她一睜開眼就想說話,我急忙捂住她的嘴,但是手指間的縫隙還是讓她的聲音溜進空氣裡了。
我們還能逃到哪裡去呢,這廢棄的海本該是我們最終的逃離之地。父親曾絕望地說,我們還可以逃亡海裡。如果真的如此,那麼我們可能要永遠失去陽光。但是,現在只能往海裡走了,這塊岩石已經盡它最大的努力來幫助我們,我們已不能再依賴它。不過當我的手不再靠着岩石的時候,我卻產生了一個卑劣的想法:岩石可能就是叛徒,是它暴露了我和妹妹的位置。
也許是我太想獲得拯救,希望有人來幫助我們吸引開這些面露兇光的男人吧。他們已經快過來了,但是我相信那些在黑暗中旁觀我和妹妹逃亡的人,沒有一個會出聲,沒有一個會出手。我沒有絲毫責怪他們的意思,因為處境互換的話,我和父母都會袖手旁觀。
我們順着岩石在月光下拖長的陰影潛行,游進了大海。我們早該這麼做,只是一開始我過於擔心妹妹的體溫。我下水時,習慣性閉氣,因為這邊的海水實在是太臭了。這裡的人都說,這邊的海早已死了,腐爛了將近一個世紀。腳下的污泥會將腳趾頭全捲進去,所以我得將腳下的動作放輕,同時,我一手牽着妹妹,另一隻手撥開漂浮在眼前的垃圾。
他們還沒發現我們,但是他們已經走到岩石這邊了,果真他們認真地搜查了石堆附近,不過這剛好給我們充裕的時間遠離那片佈滿殺氣的沙灘。父母不喜歡我們下水,因為很少有清水供我們洗澡,但是當父母外出的時候,我和妹妹常這樣幹,不過兩人會提前在岸上脫下衣服,然後撿一些塑膠袋包在身上。我們在海下一待就是一個下午,在沙灘上居住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們在哪。
不過,今晚可能經歷太久追逐的緣故,我的心臟開始感到不適。我的眼眶似乎塞滿了沙子,眼球乾澀,但是妹妹卻能像往常一樣睜着眼睛看着我。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在搖晃,滲進海水的月光也隨着海流搖晃。我們正處於大海的胸腔之中,能清楚地聽到所有咬嚙大海腐屍的生物的嚎叫。
我們在海底待了將近半個小時以後,事情終於有了轉機。附近的失常女人開始尖叫,她替我們吸引走那些男人。這時候我才敢將頭微微露出海面,看到他們都離開之後,過了一會我才拖着妹妹游上沙灘。當我們找着父母時,他們居然沒有責怪藏身於海底的妹妹和我。
(所以你覺得這是真實存在的嗎,他問另一名研究員,按照教授的說法,「陰影區域」是記憶的遺忘區。另一人過了好久才從熒幕的資訊中回過神來,回答道:記憶本身並不是百分百切合實際,但是它至少是真實的。遺忘的記憶也是如此,甚至被想像修正的可能性更小。我們現在要做的是,他說,選擇聽取哪個版本的記憶。另一個人不同意:也許現狀的確很讓人震撼,但是這本來就是我們項目研究的一環,也許你應該嘗試着相信,有些人可以像魚類一樣在水裡分離出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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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碰到這種經歷:溺死於孤獨的海底。
當你意識到自己處於危險時,也許你會拚命拍打水面或者奮力大喊,但是很多情況下你並做不到這些,因為當你張開口的時候,陰險的海或許會伸出手掐住你的喉嚨,你越用力,它就越想跟你較量,將你拉往海的深處。你的嘴巴已經被海水鉗制住,海流扯住你的頭髮,將你的頭往後拉,因此你只能向後傾倒。你的四周已經被狡猾的海水所佔據,它們將會鎖住你的喉嚨,而你的潤濕的頭髮可能會在掙扎的過程中蓋住你的視野。漸漸地,你雙目無神,你以為你自己正游往某個方向,但是卻寸步難行。
你也許會誤以為你的腦內被人投放了幾顆炸彈,缺氧讓你頭暈眼花,外部世界和自身的感覺在你的那邊都變得不真實。你會劇烈咳嗽、胸痛,甚至呼吸困難。你會咳出那種紅色泡沫狀的痰,你會懷疑那上頭沾了肺部的鮮血,假若你再悲觀一些,你會以為那是從你體內擠壓出來的肉花。
儘管海水一直往你體內灌,你的喉嚨成了大海佔據的新河道,但是你仍覺得渴,似乎海水在奪走你體內的各種東西。你的皮膚發紺,整張臉腫脹得跟建築工人施工完沒來得及脫下的手套一樣。你的眼睛充血,身體止不住的抽搐,猶如一隻在街頭決鬥的野狗。海水鑽入你全身上下的孔洞,從中偷走你的體溫,奪走你的生命力。你以為自己以裸體的狀態現身於寒冬,如陽光般的希望在門外,但是當你眼皮逐漸合上時,門也慢慢關上了。
溺死是一件極度痛苦的事情,雖然被細化成了很多個階段,但是你要知道,在沒有氧氣的情況下,人的生命力不能維持太久,往往幾分鐘之後人體的生物機能和細胞就會慢慢死亡。像被紥了洞的自行車胎,往前走幾米,裡頭的氣就漏光了。至今,你已經處於臨牀死亡狀態了,大海奪走了你的神志,奪走了你的呼吸,奪走了你的大動脈搏動。
其實人就是這麼脆弱的生物,但是,這也是人類當初為了追求更好的生存環境而自己選擇的。換句話說,人類的進化方向不在海洋,在很久以前,人類和大海便形同陌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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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最大的疑點在於,為甚麼他能同時擁有兩套記憶,它們定格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但是情節卻並不完全相同。」他知道自己在手術或者實驗的過程中,不應該太糾結於其中的發現,即使這些東西違反常規。不過,他覺得不得到回覆的話,自己會難以全身心投入接下來的進程,或者說,很難採取一個客觀、有效的心態。
「教授的理論核心在於遺忘,但是他認為遺忘的記憶大多是一些旁枝末節。雖然我也有些詫異,但是我接受剛剛出現的結果。儀器本身是不會出錯的,而且他大腦的表徵也沒有出現甚麼異常,要不是我們理論錯了,就是我們尚未認識到引致結果出現的原因。我希望是後者。」另一個研究員回答道。
「那麼,你覺得這種結果是這個男人自己選擇的,還是某種機制修正了他的記憶。」
「我覺得繼續看下去,謎底也許就解開了。就我個人的想法而言,我覺得是人類的種族機制讓他拋棄了『陰影區域』所記錄的『痕迹』。我猜測,只要他沒有意識到『人是不能在海洋生活』或者『人需要在空氣中呼吸氧氣』,那麼這種雙面性的記憶就會繼續存在。」他歎了口氣,「但是根據儀器剛整理出來的時間軸,他這種記憶只存在於前期,來到他的收養時期以後,『陰影區域』就不再出現跟保留下來的記憶『痕迹』趨同的現象了,成年時期被丟進『陰影區域』的都是一些零碎記憶。」
「那我們要調整這次實驗的研究方向嗎?」
「我這邊早就調整過來了,來吧,讓我們繼續來發現奇蹟吧。」他補充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在他的近期,雙面性記憶似乎又有了復甦的迹象,或許跟他講的手鏈之謎有聯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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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沙灘上撿到那顆寶石的,雖然我並不知道它的價值有多少,但是對於那時候的我和妹妹來說,它是無價之寶。妹妹說,那是剛剛才從天上掉下來的星星。我否定道,現在是正午,天上沒有星星。當時我並不知道黑夜和白晝一直是共存的,只是在某個時刻哪一方佔據上風的問題。那就當它是太陽的碎片,妹妹說。
我的口袋裡剛好有一條繩子,那條繩子是我在路上撿的,很結實,怎麼扯都扯不斷,但是要拿來做項鍊的話不夠長,所以我只能拿這條繩子和寶石給妹妹串一條手鏈。我和妹妹覺得繩子上只有寶石的話太單調了,因此我們兩個又分別去找形狀、顏色各異的貝殼,本來這是一件很容易便可以完成的任務,但是我和妹妹將那塊寶石看得太重,所以一心想着只有不俗的貝殼才能陪襯它。
當然,在我為妹妹做手鏈的時候,我就猜到這可能並不是甚麼價值連城的寶石,因為它不僅形狀怪異、上面還被人鑽了個難看的孔,而且似乎它在沙灘上躺了很久了,如果值錢的話應該早就被人撿走。但是我沒有告訴妹妹我的想法,最終我將手鏈交到她手上的時候,我又覺得自己沒有白費工夫,因為那條手鏈在陽光下看起來真的很美。
我們在沙灘上走了很久才回去找爸媽,我也不知道為甚麼當時兩人總能在沙灘上逗留很久,為甚麼會覺得大海看多久都不會厭煩。不過,當我們見到爸媽時,他們對我和妹妹說的話讓我們意識到今天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在沙灘玩耍了。爸媽說:晚上,我們劃着木船離開這。
我們要到大海去了嗎?妹妹問。
我們會找到一個更好的小島。爸爸安慰她。
於是我和妹妹走到岩石堆那邊坐下,妹妹在我旁邊把玩那條手鏈,不時看一下西邊的太陽,我想她是在默數太陽甚麼時候下山。而我一直閉着眼睛靠在石頭上,我不需要睜眼就能知道夜晚甚麼時候來臨,因為我的腳藏在海水下,而手埋在沙堆裡。當海水仍舊溫暖,而沙子開始冰冷之際,太陽便開始躲進山裡了。
爸媽突然很焦急地跑過來喊我們回去,接着我們四個一起爬上了那艘小船,上面有兩小袋食物和兩牀被子。我和妹妹明顯跟爸媽的情緒不同,雖然我內心隱隱感受到一絲不安,但是還是懷着出遊的興奮心情跟妹妹嬉戲。遠處的海島在我看來與我們沒有任何不同,都是往外遊的小船。冷冽的海風颳過,我被掀起的散亂頭髮成了我們這艘小木船的旗幟。
媽媽突然叱責我們,於是我們安靜下來,但是這並不能阻止悲劇發生。在我們的後面,有一艘速度比我們快得多的小船正朝這邊逼近。我們不是沒錢了嗎,我問媽媽,為甚麼他們還要窮追不捨。媽媽說,我們有錢,但是那是為別人保管的錢。媽媽並沒有解開我的疑惑,我當時在想,為甚麼我們要用生命去護衛別人的錢呢,或者是,為甚麼錢會那麼重要呢。
那幾個男人的船撞了上來,把我們的小船撞裂了,食物的袋子沉進海裡,被子也都濕透了,我們一家更沒有理由還留在木船上。我們都跳進了海裡,一開始我只是拚命往前游,因為海水很冷,我只能借此回復體溫。等到往外游了一段距離,我才往後看,發現我和爸媽游了不同的方向,那艘船跟在爸媽身後,船上的男人不時往海裡丟一些東西。
我很難過,因為沒有人跟我做伴,沒有人告訴我接下來該做甚麼,妹妹也隨爸媽游走了。我往爸媽那邊游,但是我好像看到有人從海裡被撈進船,於是我又停了下來,接着,船便疾速開走了。我看着他們全都離我而去,最後小得像遠處的一顆星星。
我不再浮在海面,我忘記我最後在海裡游了有多久,我有幾次都想要放棄掙扎,簡單地死在海裡,但是不知道甚麼原因,又讓我繼續往前游。也許是途中找到了可以暫時停靠的地方,也許是想起再游多一會就能上岸。面對無邊無際的大海,看到的東西都是千篇一律的,慢慢地感覺自己的人生至此也是一片空白。
當我在一間白色房間裡醒來時,有護士推門進來,她第一句並不是問我的名字,而是問我從哪裡來的。我告訴她我是從海里來的,並提醒她我是自己游上岸的。她又問我是如何上岸的,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最後捕捉到一些零散的記憶之後才告訴她,我是抱着一塊木頭漂流過來的。我問她我的家人在哪,她只是跟我說再過一段時間,就會有人來收養我。後來,我在養父養母家學會上網,找到了一則新聞報道,他們說我的家人溺死後屍體被沖上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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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木船上,妹妹沒有絲毫的緊張感,在黑夜裡,她借着月光和星光欣賞那條手鏈。那顆寶石是我和妹妹在海底找到的,四周的貝殼也是我們在淺海的淤泥裡挖出來的。我們正午的時候就像往常一樣,脫了衣服一步一步走進海水中,然後想像我們自己是魚的同類,化在了海水中。可惜,我們要離開那個地方了。
父親和母親依舊愁眉不展,他們聽到任何稍大的聲響便會下意識往後眺望。我問他們在看甚麼,他們沉默不語,直到最後,他們真的盼到了一艘正在逼近我們的船。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那時候以為父母因此鬆了口氣,似乎他們早就知道結果會發生,卻又要服從地上演一齣悲劇。
我們的木船被他們撞壞了,因此一家人全都跳進海裡。在海面躍起的小魚群在那個瞬間一下子割傷了我的臉,但是我沒有空在意這些。海水格外冷,我得拚命往前游來逼迫自己的身體產生熱量。但是我沒有想到,當我轉頭回看時,並沒有見到他們的最後一面。我只能捕捉到微弱的星光映照的他們的輪廓。我似乎知道遠處在發生甚麼,隱隱感受到絕望,然後對生命的貪婪和渴望盤踞在我的心頭。等到他們都消失了以後,我專注地往遠方游,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浮到海面換氣,我知道我自己此時已經成為一條真正的魚。無牽無掛,孤獨無依。
我偶爾會在途中找到可以暫時停靠的地方,但是很快我又會回到大海中。我知道我在海裡的旅程不會很久,我一直在尋找遠方的礁石,那意味着我很快就能上岸。但是我還是大意了,因為沒有進食,所以游到後面大腦已經不能很好地運轉,五感像極了在下一秒就說不定要熄滅的燭火。我只能憑着身體的記憶強撐着往前游,我甚至沒有聽到海面上有人在交談的聲音,直到我抬頭看向海面,才發現有把木船槳插了下來,後來我就失去了意識。等到我恢復意識,在我四周的不再是鹹澀的海,而是一間瀰漫着消毒水味道的白色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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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一對夫婦收養了,養父是一個高大的商人,他和養母結婚了五年仍沒有孩子。他們的家很大,是當初的我難以想像的,但是他們告訴我,這棟住宅在這片區域只能算是正常規格。除去樓房,養母還擁有一座小花園,而養父則在花園旁邊建了私人游泳池,那也成了我之後的樂園。
如果不是養母告訴我,我也不會知道,我和養父的關係是在考驗期過後才逐漸升溫的。在考驗期內,政府人員會對養父養母進行十次考核,如果通過的話我才能正式成為他們的養子。不過,我反而覺得真正受考驗的人是我,而不是他們。每到約定時間,政府人員會把我叫到一個房間,然後例行公事地問我十幾個問題,比如我和養父養母平時的活動有哪些,飲食怎麼樣,以及我最近在想些甚麼。大部分問題我都能流利地回答他們,但是有一些事情我一開始並沒有在意,只能含糊而過。最後我回去匯報給養母聽,然後她再告訴我下次該怎麼答。
在考驗期之前,主要是養母照顧我,養父雖然會跟我們一起進食,但是他很少對我講話,只是偶爾微笑地看着我,那時候我不知道該用甚麼表情來回應他。飯後偶爾我們會去住宅區附近的沙灘散步,但是這裡的沙灘和以前的沙灘不同,這裡的沙子是白色的,是柔軟的,是不會紥傷你腳底的,和記憶裡的沙灘不同,雖然對於那邊的沙灘我也是印象模糊了。
在考驗期之後,很少運動的養父會在下班之後入水跟我一起游泳。他們還給我買了深藍色的泳褲和游泳鏡,雖然我不需要這些東西,但是為了讓他們開心,我還是收下了。我會和養父比賽,我一開始以為只要我先遊到終點就會受到表揚,但是結果並不是如此。養父落後太多之後似乎看上去不太開心,他說是因為他太久沒有游,所以游起來會很累。後來,我們又比賽看誰在水下憋氣的時間長,他又輸了。我在水下睜開眼,看着他一動不動再到一步步靠近我,他把我抱起來,抱得很緊,問我:你沒事吧。我其實不明白為何他那麼快就放棄比賽,也不明白他的語氣在時刻變換着,更不明白他的某些表情和語氣在暗示着些甚麼。
我說:我還可以再待一個小時。
他說:你知道一小時有多長嗎?人是不能在水下呆那麼久的。
我問:如果可以的話,會怎麼樣?
他說:會死。
「死」讓我想起了我的父母,然後他又說,雖然我游得快,但是我的泳姿很奇怪,不好看,他想找個老師教我游泳,這樣我能變得更快。同樣為了不讓他失望,我就答應了。那天他抱着我,說甚麼也不放開。我原本可以潛入水下,然後擺脫他,但是後來我從一個游泳訓練營回來之後,我游泳甩開他的距離越來越短,憋氣的時間也變得更短了。果然,他沒有騙我,人類一般只能在水下憋氣一到三分鐘。
C3*
他說我的泳姿很醜,雖然游得很快,他想要把我送去學游泳,這樣我可以遊得又快又好看。我沒有反駁他,雖然我不相信他的話,因為妹妹曾告訴我,我的游泳姿勢很漂亮,就像深海的魚一樣。
我原本以為游泳池是屬於我一個人的樂園,我可以躲在水裡面,水會幫我消解掉外界的大部分聲音,也可以融化掉許多不必要的光影。我喜歡躺在水下,任陽光鋪在水面上,但是卻射不進來。水是回憶與幻想的最佳介質,我可以在水下像坐火車一樣回顧我和父母以及妹妹的每一幕,可以想像我們也許會有一個怎麼樣的未來。而且在水下,沒人能夠察覺我曾流過淚。但是泳池並不能真正容納淚水,畢竟它不是大海。
但是他下水以後,一切就變了,他擾亂了水的流向,打亂了我游泳的節奏,也把我心底的平靜給毀滅了。養父跳進泳池,就像一個沾滿污泥的不速之客衝進了我的內心。他過於喧鬧,但是我不得不忍受,不得不讓空氣刻意地漂浮着他熱乎乎的聲音,不得不容忍他冰冷的手毫無理由地像水流一般在我皮膚上游走。我最憎惡的是,他將我送去學游泳,他告訴我人類憋氣不能憋那麼久。我痛恨他奪走我在水下、在海裡的生命。
我覺得我的選擇被人篡改了,自那以後,我眼前的世界再也不是以前的那個世界,就好像外頭的白沙灘不再是以往對岸的那個沙灘。我從那個不知名的貧窮區域游來,卻走進了截然不同的世界。許多人都覺得我獲得了許多,也許我以後也會這樣想,畢竟很多東西都是以前的我不曾見過的,甚至一輩子都不可能想像到。但是我的轉變是被迫的,我被大海沖上來,被這片陸地上的人肆意安排。
但是有一樣東西,一直存活在我身上,像心臟那樣時刻跳動着,像血液一樣時刻流動着,我只能在無人的時候躺在泳池底下與它交流,但是現在的我時不時就要游上水面換氣,我想它對我也產生了些許不滿,但我並不是刻意想要避開它。它是我從大海深處帶來的孤獨。
我有預感,往後十餘年,海底或者水底都依舊是我的歸宿,我會在那裡笑或者哭,我會在那裡咀嚼愛或者消化恨,所有的思念和妙想都會像氣泡溶解在水中。我唯一害怕的是,我會忘記掉這一重要的事實。
A
你知道研究員口中的教授是如何評價人類的嗎?他說:站在你眼前的「那個人」其實是記憶的聚合體,你眼裡的「那個人」也是因你的印象或記憶而產生。「那個人」的行為由記憶所決定,思想更是記憶的另一種表現形式。你說你是自由的,想要做出改變?那也不難,只要把你想改變的那一部分遺忘即可。不過,遺忘其實也算不上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你不能刻意去遺忘它,不能對其有感恩之心或者是恨意,不能重新置身於其相同或者相似的場景,不能以任何形式將它記錄。這樣看來,想要獲得自由其實在許多層面上都算是妄想。但我還是肯定並支持你的決定。
你肯定會說,明明很多東西都會被遺忘。按那個教授的說法,所有被遺忘的記憶碎片都會被清掃到那個「陰影腦區」。你覺得既然都設有記憶的回收站,那麼必然有遺忘的機制作為前提。就像有收集千紙鶴的玻璃瓶,那麼必然存在千紙鶴和摺千紙鶴的辦法。
可惜你沒有分清自己想要遺忘的記憶和被遺忘記憶的區別,那些最後被清掃到「陰影腦區」的記憶都不會被你平日所留意,所以它們才會被清理。那些你想遺忘的記憶,恐怕本身便是難以忘懷的。
但是你聽好了,這世界上沒有任何絕對的事情,在「黑天鵝」出現之前,以上所說的只是暫時的定論而已,未必未來不會出現新的遺忘法則。
B
「在他被收養之後,『陰影腦區』就不存在同以往並行的記憶了。自那以後,遺忘的基本上是不重要的記憶。」
「你再往後看,儲存近期記憶的『陰影腦區』又出現與當初相似的痕迹,也許是那段記憶又復甦了。」他說,「我們應該找到平行記憶甦醒的原因。」
「你是怎麼看平行記憶中斷的,是因為後天的教育嗎,比如游泳課或者教練的教導讓他認識到人類的極限?」
「我差不多也是這個猜想,但是仔細想想也是挺恐怖的。這算不算人類為了進化而自我設限?為了將繁衍地從海洋過渡到陸地,因此放棄原有的生存在海洋的能力,並且通過改造人類的群體記憶,讓人類不復入海,最後完成群體的進化目標。」
「你覺得『陰影腦區』是進化帶來的副產物,這樣或許能夠稱之為一個猜想,但是我們卻很難找到證據佐證它。」
「現在躺在我們面前的這個男人,不就是我們尋找證據的突破口嗎,而且他絕對不是個例,你看他妹妹不也是像他那樣,是個類似『魚人』的存在。所以,幸運的話,我們還能找到整個『種族』來證實我們的猜想。」
「找到任何一個類似的人的機率都不大,從這個男人的記憶裡,我讀出了『魚人』是被遺棄的存在,或者說,他們會主動脫離群體。」
「我們到底在講些甚麼?」他突然誇張地笑起來,「其實我們不也是潛在的『魚人』嗎,只是記憶抹掉了另一個世界,抹去了我們另一個選擇。或許我們通過他的記憶看完他的人生傳記,我們又能在水下生活了呢。」
「繼續看下去吧,他回到海底的故事。」
C4
海水對我來說是一劑解藥,每當我整個人浸入海水,所有的鬱悶和焦躁都會從毛孔鑽出體外,被海流沖向遠方。但是令我煩惱的是,當我重新暴露在乾燥的空氣中時,一切苦悶又捲土重來了,那氣勢如因颱風打來的海浪。
從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工作抽身,在週末騎車到海灘,是我每週最期待的事情。也許此次有所不同,因為我以為我的內心再也承載不了那種憂鬱的分量,但沒想到自己還是撐了過來,只要下水,那麼一切事情都會暫時煙消雲散。說到底,也沒有甚麼不同。日子不會有甚麼變化。
成年人的煩心事很多,列舉出來的話會讓人笑話,而且很多事情所帶來的痛楚,是沒有經歷過的人難以想像的。算了,不想這些,只要入水了就好。其實在幾個月前,我曾跟人去嘗試潛水,但是最後發現自己並不適合那個運動,主要原因是那些必須帶在身上的裝備。雖然潛水服、氧氣瓶等可以幫助人潛到更深的海底,但是這些終究是外物,我總會起一些奇怪的聯想,我會覺得帶着它們就無法真正地與大海交流,甚至我會覺得它們將我隔離出了海洋。
我清晨騎車來,現在還不到九點,我在邊緣的沙灘那處只能看到零零散散幾個人。我選了一塊岩石擺放我的衣物,沙灘上有人執勤,也有攝像頭,而且衣物並不值錢,倒不擔心盜竊的問題。從海水開始舔我的腳趾頭的那一刻起,積壓在心底的思緒就像煙一樣從我七竅吐出,在空中慢慢飄散。我感覺清涼,感覺輕快。
漫上來的海水和沙子像繩索,一圈又一圈地交替套住我的腳踝,將我往那灰藍色中央扯,再過不久,我正面摔下,落在那應聲而起的海浪上。我開始游動,將頭擱在海面上,然後用自由式拍水,等到身體暖和了,我再將整個人潛入水中,用蛙泳的姿勢往前游去。
當我游出礁石聚集的那塊海域,我開始感受到從遠處傳來的視線,那視線的一端似乎長了牙齒,緊緊咬住我不放。無論我在水下還是水上,都能感受到那躲在某處的目光。我能想像目光如浪湧般熱烈,但是我卻猜測不到它身上承載的是怎樣的感情,不過我知道那肯定不是沒來由的。或者說,那是我自己的情緒。不過很快我就並不同意我上一秒的想法。
我閉上眼睛,只憑靠皮膚上某個灼熱的點而明確其指引的方向,並且一股勁往那個地方游去。海水越來越暖和,但是我渾身上下的肌肉卻越來越緊縮,我甚至聽到我的腦殼裡產生了連綿不斷的迴響,但是我從中解析不出零星半字。我繼續游,很快便進入那種不自知也不理外界環境的狀態,我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自己。
直到後來,我的喘氣聲實在太大,大到海水吸收不了我的聲音,又將它吐回我的耳道裡。等到一切都停下來,我回頭看,已經望不到沙灘了,我出乎意料地游了那麼遠。我浮在海面上,思索自己該如何恢復體力,然後游回去。我倒不擔心自己會不會死在這裡,畢竟這事對我來說無所謂。在我進入這片海之前,我腦子曾反覆想着如何輕生。這件事像一隻擁有無數個地洞的地鼠,而牠的那些地洞遍佈我的生活,我猜不到哪一刻那隻地鼠會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現在入了水,我反倒忘記那雙煩人的地鼠了。我告誡自己,我是一個尋死的人。
比正午的陽光還熱烈的目光並沒有消失,它還在遠處看着我,但是我能感受到我們之間的距離已經很近了。很快,我將剛剛思索的所有事情拋擲腦後,又重新游了起來。大概過了二十多分鐘,我體力不支,癱倒在大海上。我的意識似乎處在昏睡的前一刻,我能模糊地感應到外界,但是卻不能精準地把握任何一個出現在場景當中的東西。事後回想,似乎有人在我的腦裡佈下了屏障。海水像泥地一樣,把我往下拖。雖然海水沒有在旋轉,但是我卻誤以為自己曾處於漩渦中心。我要死了嗎,我閉上了雙眼,等待那隻醜陋而自己又對其抱有好奇和期望的地鼠出現。
可是到了最後,我還是能夠再次睜開眼睛。大海能夠容納百川,但是容納不了我,它把我送回了沙灘。我睜開眼時,眼前是熱烈的陽光和通透的藍天,底下是用海水和沙子織好的毯子。我不知道該不該慶倖自己不像電影那樣是一條沖上海灘的屍體,我印象中所有溺死的演員的下場都應該如此,除去那些無關緊要的龍套或者因劇情需要會葬身魚腹。對了,我該不該說有此聯想是因為已經過世的父母。我想要抬手拍拍自己的臉頰,發現手腕上多了個東西,是一條串着寶石和貝殼的手鏈。
C4*
我躲藏在海面下,四面八方的海流侵入我的身體,把那些堵塞住毛孔的苦悶和憂愁都衝開,慢慢地,我感受到懷念許久的清涼。我繼續往遠處游去,我不想停留在靠近沙灘的地方,似乎游得越遠,離有人迹的地方越遠,就越容易得到海的傾聽與救贖。
往下潛,再往下。大海在要求我,同時,朝着我湧來的海浪像大海剛睜開的眼皮,我注意到它正在注視着我。在它的目光中,我被牽引而去,但同時我也漸漸地失去力氣。我總在夢中虛構我另一個真實,我本不該是這樣的,但是我也不知道我會是哪樣,也許那一部分的夢境讓天上的神警惕,導致醒來時夢已經被神洗去了。
我有規律性地將頭探出海面呼吸,雖然氧氣帶給我暢快感,但不由得內心也產生一絲憂傷。大海上因為有日月和星辰,因此有時間,但是海面以下,時間是液狀的,雖然也在流動,但是它本身就是大海的模樣,或者說,時間和大海融為一體了。可是從某種意義上說,時間消失了,海面以下是沒有時間的。
我記不清是哪一刻,我的腳被人捲住,那人將我往深處拉,可是不可思議的是,我居然沒有想過要反抗。如果不是我太過勇敢或者好奇,那就是我其實在期待着死亡。甚至霎那間我產生過感謝那個人的想法。不過當我見到那個人的時候,我的世界產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不知道如何描述那個瞬間帶給我的感受,我不清楚該用哪些字眼,我所能感受到的是,所有像隱藏在海泥底下的如貝殼一般堅實而又不起眼的回憶,全部像浪濤一般打向我。同時,時間也回流進了我的腦子,然後流向我的五感。那個以往被遺忘的場景在那一刻都漸漸復甦,它們像氣泡一樣漂浮在我面前。
在我眼前的那個女人,憐憫地看着我。海底特別暗,我不知道我是如何看清她的,但我的確看清了,似乎這是我與生俱來的本領。她的眼睛可能早已被黑暗縫了起來,眼皮內狹長的眼球渾濁陰暗。她的頭髮順滑,似乎早已化成了海流的形態。她的四肢修長,但是我能察覺到她每次揮舞四肢時膨脹起來的肌肉。她的皮膚時而裹着一層厚厚的褶皺,時而如充了水的氣球一般。她抬起她的手,上面是一條串着貝殼的寶石手鏈。她,是我妹妹。
我的肺早就撐到了極限,但我意識到我是屬於海洋的,因此我想放開自己,像以往那樣在水下自由呼吸。但是,我發現大海早已不將我看作它的臣民,我被它掐住脖子直到接近窒息。我閉上雙眼,一邊聽着那位少女從口中擠出來的模糊的溫暖話語,一邊沉入那無邊無際且陰冷的黑暗……
D
從海洋逃離有許多理由,但是當人類到達被禁錮的陸地時,不屬於這片土地的榮光和美好就會被開始遺忘。
創作談
這篇小說的敘述形式並不複雜,主體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講的是「科學原理」,但是直接陳述會顯得生硬,因此我嘗試用第二人稱和幻想式的語言去剝離那種生硬;第二部分講的是小說裡的「現實」場景,但它的特點是很失真;第三部分描述的是「記憶」畫面,但我卻盡力想把它寫得真實。難度其實不在描寫回憶,畢竟這部分有很多作品可以借鑒,當時的寫作難度在於描寫兩種脫胎於同一現實卻截然不同的記憶。我是在修改裡頭一些語詞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當初想要表達的是甚麽:人意識的複雜性和呈現出來的割裂。即使我們共同經歷同一段歷史,但是我們都被塑造成不一樣的人。記憶一旦成型,「真實」便很難再挑戰「另一種真實」。小說的最後一段其實是作者對上述文本的介入,也是我修改得最多的地方,至於原因,或許讀者可以猜測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