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2月號總第458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趙曉晨
「去年夏天,我去鄉下度假。中途天色很晚了,我就停下車找了間旅店休息。那是間很舊的旅店,修繕都已經破敗了,但是可以看出來曾經是個豪華的場所,有非常大的圓形舞廳、鑲金的鏡子和無數客房。整座旅店裡,除了主人只有我一個人。我在那裡住了三天,離開後就開始每晚做同樣的夢。」病人說道。
「是怎樣的夢呢?」醫生問。
「我夢見我來過那兒。那時候我還是個毛頭小伙子,看上去比現在年輕十五歲。我身邊還有一個同伴,是個男人――很漂亮的男人,大概是我當時的情人。我們不富有,但是很快樂,每天都很快樂。而那間旅店嶄新亮麗,美輪美奐得令人難以置信――四處都是人,男人女人,太熱鬧了。
「我曾經在那些鏡子上見過的灰塵都消失不見了,它們在蠟燭的光芒下如鑽石般灼灼發光。還有舞廳裡的那台年久失修的留聲機――我不明白為甚麼現在還能見到那種老式留聲機――放着當時流行的、鼓點歡快的爵士歌曲,人們跳着舞,推杯換盞,亮粉色的冰塊漂浮在香檳上。每一餐飯都是最美味的食物,長桌上擺着吃不完的菜餚――如果你能想像到天堂,大概就是那副樣子了。我們在那兒住了一個月,兩個月……時間一點點過去,我們的積蓄快要花光了。但是我們像着了魔似的,誰都不想離開。事實上,住在這裡的房客沒有一個人想離開。每天都有人進來,但從來沒人出去。」
「後來呢?」醫生慢慢問道。
「後來我覺得這裡一定有甚麼不對勁的地方,太不對勁了。我覺得恐怖。我說我們必須趕緊離開這裡,這旅店很像個活吞人的墳墓――不然那些人死了以後去哪兒呢,既然從來沒人出去?但他總認為是我在胡思亂想。終於有一天我們吵了一架,他說如果要走的話我就一個人走。
「當時我鬆了口氣似的,立刻收拾行李辦了退房手續,落荒而逃了。恐怕讓您失望了,醫生――我知道這是個無趣的結尾,但整個過程確實異常順利,沒有人阻攔我,我就那樣走了出去,跟來的時候一樣。」
「然後這個夢境就結束了?」
「是的。」
「您的那位情人呢?」
「我不知道。或許還在裡面,或許也出來了。」
「您說去年您到了這間旅店,離開後就開始做夢。之前呢?我是說在現實裡――您記得自己去過那兒,或者那兒附近嗎?」
「沒有。我非常確定,那是我第一次走那條路――那是條很偏僻荒涼的路,如果不是迷路,我根本不會開車上去。」
「您迷路了?」
「是的――剛才我忘了提,那天下了雨,那一帶我又很陌生。」
「我認為是這樣的,」醫生推了推眼鏡,「或許您不相信,但您可能確實到過那個地方,如您所說在大約十五年之前。然後旅店裡發生了甚麼事、讓您特別不能接受的事――以至於您強行清空了這段記憶,來作為自我保護的措施。而當您故地重遊,潛意識裡殘存的記憶碎片便開始蠢蠢欲動,讓您根據它們虛構了這個夢。這個夢是對現實的某種映射。――當然,這都是我的猜測。其實這無關緊要,不是嗎?過去的都過去了,我給您開點幫助睡眠的安神藥物吧,然後您就可以離開了――畢竟是做夢的話,並沒有甚麼大礙。」
「謝謝您,那麼我先告辭了。」
「對了,如果哪天您突然想起了點甚麼,可一定要回來告訴我――說實話我很期待再見到您,大概是職業病吧,我對這些奇怪的精神現象很有好奇心。」醫生笑笑。
病人第二次出現在診所時已是大半年之後了。
醫生十分高興地站起來,「啊,是您。您的眼袋又深了,是那些藥物不管用嗎?――還是說,您想起甚麼來了?」
「是的,」病人有些不安地答道,「我可以告訴您,但您要為我保守秘密。」
「儘管放心,這是我們這行的職業道德。」
「那麼我就說了,您的猜測是真的。」
「上週三我工作到深夜,通宵沒睡,然後突然就想起了所有事。十五年前他是我的情人,我們不富有,但是快樂,就跟夢境裡面的情形完全一樣。他是個很新潮――很反叛的人,孤身一人,沒有固定工作,寫作,嗑藥,大麻還有安非他命――事實上他把寫東西賺到的一點錢都用來買那些藥了。而我只是個學生,沒有經濟來源。我們一文不名。
「我偷偷跟他混在一塊兒,家裡和學校的人都不知道,這讓我覺得很刺激。有一次我們商量做一次遠途旅行,於是我管朋友借了輛車子,那個週末就出發了。但是很快我們把所有的錢都花光了,然後就是在那個旅店,他的毒癮發作了,痛苦地看着我,讓我殺了他。」
「您動手了。」
「是的。」病人難過地閉上眼睛。
「這可是犯罪。您一定很愛他。」
「我不知道,」病人笑了,「也許我只是厭倦了。」
「……好吧,不管為甚麼,您動手了。兇器是?」
「很普通的一把刀子。」
「後來呢?」
「我趁着夜深清理了現場,洗乾淨刀子和血污,然後悄悄把他搬到閣樓裡一間空房的衣櫃裡,第二天早晨若無其事地結賬離開,重新過回了正常的生活。」
「這個結尾更加無趣。」
「隨您怎麼想……那麼,好了,現在我滿足了您的好奇心,您不拿點主意嗎?我是說,針對我每況愈下的精神狀態。」
「我可以再給您開一些藥。但是我建議――如果您想徹底解決這個問題,最好還是回去看看。」
「回去?」
「回那個旅店……那個櫃子。」
「好吧,」病人沉默了很久,「如果我還找得到的話。」
病人是在一個星期五啟程的。憑着有些模糊的記憶,他第二天才找到目的地。令他吃驚的是,周遭的景象與一年前完全不同,路修得很好,也根本沒有甚麼空曠的舊旅店,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小得多也新得多的汽車旅館,看起來裡面住着不少客人。
他有些疑惑地走進去,向吧檯後的主人問道:「請問這裡之前的那間旅店呢?」
「之前?是十五年前嗎?那是我叔叔開的,沒想到還有人記得……您是他的朋友?」
「不,我只是在那兒住過,今天路過了就來問問……等等,您說十五年前?可我是前年來的啊。」
「確實是十五年沒錯……十五年前有一場火災,把旅店燒毀了,沒一個人逃出來,叔叔也死了。他沒有子女,就把這塊地方留給了我。」
火災?病人思忖道,難怪後來沒聽說有人發現屍體,也沒人追查命案。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慶倖。
「火災是哪天發生的?」
「七月二十日,一個星期六,臨近午夜。」
病人的臉色瞬間白了。他記得他結賬出門的時候瞥了一眼日曆,是七月二十一日。
「有些錢鎖在保險櫃裡躲過一劫,我拿來給叔叔辦了葬禮。」年輕的店主仍自顧自地說着。「還有當時的住客登記簿也在,我一直留着,畢竟是叔叔為數不多的遺物了。」
「能把那本登記簿給我看看嗎?」病人急切地問。
店主面色奇怪地看着他,但還是答應了。他接過來,連忙翻到最後,在陳舊發黃的紙頁上找到了自己和少時情人的名字。和留在那頁的所有名字一樣,他們根本沒有結賬離開的記錄。
「您確定沒一個人逃出來?」病人的聲音開始顫抖了。
「是的,警方一一確認過了,沒有生還者。對了,有具屍體很不尋常,胸口插着刀子,在二樓走廊盡頭的客房裡,好像火災前就死了。不過死無對證,不可能知道是誰幹的了。」
說到這裡,主人嘆了一聲,抬頭才發現剛才還在面前的人已經沒了影。他不解地收起簿子,尋思了一會兒這個怪異來客的話,終究是沒得出甚麼結果,便只好轉過身繼續忙自己的事去了。
創作談
坦白說,解釋我對〈怪房客〉的寫作是件困難的事。我事先未構思,只憑直覺把心流中的畫面與對話一點點鋪開。我想,最初的靈感來源是上世紀一些美國文學和電影,關於公路旅行、謎樣的旅館、藥物依賴、兇案、逃犯、丟失在遙遠青春的同性情人……這些意象像種子般存儲在自小喜歡垮掉派、希區柯克和《我私人的愛達荷》的我的潛意識,待靈感來臨,便生長為故事。
儘管素材是舊的,故事卻是新的。按亞里士多德的《詩學》,故事的靈魂是「突轉」和「發現」,即揭示意料外的真相,帶來戲劇衝擊。〈怪房客〉篇幅很短,無法設計一波三折的結構,然而順着靈感寫下去時,我還是自然地選擇了雙重反轉,讓讀者先知曉主人公是陳年舊案的兇手,最後暗示他大概是個死人――或者說,「返生的幽靈」――而本文記載的他對過去的追溯,也成為面向自身的「白日撞鬼」。如此一來,敘述視角的可靠性被動搖了:病人為何會遺忘自己的死、作為能思考和交流的實體存續於日常生活?或者這無非偶然因素堆疊造成的靈異假象?又或者所謂現世實為夢幻泡影的殭屍王國?這是可供自由解讀之處,是連我自己都沒有答案的。事實上,寫完〈怪房客〉後,我對它感到十分不可思議。但或許想像力的自由遊戲便是小說創作的最大樂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