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鍾倩:梅鄉的味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2月號總第458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鍾倩

故鄉之於人,如美國作家威廉.福克納所說「郵票般大小的地方」,只有離開後才能看得清。比如,汪曾祺之高郵,孫犁之荷花澱,莫言之高密東北鄉。梅縣於我,從戶口本上的地址,到在路上的回望,一步三回頭,死亡是終點。人至中年,我才懂得,我骨血裡汩汩流淌的鄉愁,自帶梅鄉的味道。

我的爺爺是南洋人,祖籍廣東梅縣。打小我的味蕾就植入了梅鄉的喜好,白米飯、梅菜肉,米飯必須是那種蒸出來一粒一粒狀的,勁道,富有彈性,吃過一次再也揮之不去,恍若鐫刻靈魂深處的DNA,過段日子就饞這一口。

爺爺高大魁梧,一米八左右,寬前額,高鼻樑,大背頭,雙眼炯炯,鼻樑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鏡。小時候上幼稚園,他騎三輪車接我放學,回到家裡,我依偎在他的懷裡,小手撫摸着他厚厚的耳垂,就像摸一尊弥勒佛。聽他講故事,那是最難忘的時光。他經常說起自己的身世,在不同的場合,家裡陽台上,坐車途中,病牀上,對我娓娓回憶,也向陌生人講述。他自幼失去雙親,四處流浪,在山上放過牛,為了混口飯吃,寄人籬下,後來陰差陽錯,進國民黨軍隊扛過槍,子彈擦着腦門而過,慶倖躲過一劫,他逢人便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大約十五歲那年,經老鄉介紹,他輾轉奔波,來到山東,進入高校,幹了一輩子。剛參加工作那會兒,大字不識,全靠自學,口袋裡揣着個小本子,別支鋼筆,走到哪裡學到哪裡,逮住有學問的人問個不停。他走南闖北,閱人無數,擅長烹飪美食。印象中,他最擅長的一手是「釀」,釀豆腐,釀香菇,釀春卷,將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剁成肉餡,放蔥薑蒜炒熟,再與其他食材一起釀。我最愛吃他做的釀春卷,一個接一個,停不下來,蛋皮香醇,肉餡流油,每咬一口,都是幸福的味道。小時候,我鑽進廚房裡,躡手躡腳,跟在他的身後,待蒸熟掀開鍋,熱氣繚繞,第一個春卷總是「嘶嘶哈哈」遞給我,吃得滿手沾油,那樣子就像過大年。

爺爺是學校的元老級人物,建校初期第一批奠基人,一幹就是四十多年,後來職稱晉升被評為副教授,同齡人中工資最高。家裡孩子少,沒有拖累,生活上比較富裕,哪怕是困難時期,也從沒難為過吃肉。爺爺做飯十分講究,有些食材北方買不到,兜兜轉轉,繞幾個彎,託人出差捎回來。他帶出來的徒弟一茬又一茬,買東西不犯難。逢年過節,家裡熱鬧極了,泡好上等茶,擺上瓜子、糖果,招待來賀年的徒弟們。爺爺好客、健談,又會好幾種方言,廣東話、福建話都聽得倍清兒,聊到高興,即興清唱幾句粵劇,引得陣陣喝彩聲。驀地,聲音滑向低音區,他眼裡蓄滿了淚水,有些哽咽,他訴說昨天的往事——那一刻,分明是朝着梅縣的方向,望炊煙,望爹娘,望星月,望斷衷腸,徒悲傷。

爺爺的釀是樁精神事件,始於童年的夢境,把寄人籬下,把顛沛流離,把失血青春,一點點搗碎、壓榨、捏合,加之食材,配以糖、料酒,擱入五花肉,挑那種肥瘦相間的,每一塊都嚴格把關,容不得半點敷衍。釀的過程,也是重回母腹,重回故鄉,那些酸甜苦辣、悲欣交集、生死歌哭,跟着一起復活,靈魂得到舒展和慰藉。

作家蔡崇達說過,我們終將生下自己的命運,我們終將是自己命運的父親母親。原來,釀就是爺爺的命運本身。爺爺不好煙酒,卻嗜甜如命,一年到頭,家裡糖果、點心、蜜餞不斷,甚麼蝦酥糖、薄荷糖、高粱飴、酒心巧克力夾心糖,甚麼蜜三刀、牛舌酥、炒糖、桃酥,等等,出門口袋裡也鼓鼓囊囊塞着水果硬糖,受其潛移默化的影響,從小我就愛吃糖,父母擔心吃壞牙,千方百計阻撓,我白天藏在枕頭下面,晚上睡覺關燈後偷着吃,長大後落個滿口壞牙。每次去爺爺家,我更是拔不動腿,踩着板櫈,上高爬梯,從高几櫃上抱來糖罐子、點心盒子,挨個品嚐,吃個痛快,臨走時再塞滿口袋,才心滿意足。進入晚年,爺爺患上了糖尿病,父親每天早晚去給他打胰島素,卻依然戒不掉糖,經常偷着吃,變着法子吃,連燒菜都偷偷放幾勺白糖。多年後,我才醒悟,他的嗜甜如命,其實也是一種釀,蘊藉苦盡甘來的智慧:生活太苦,何必苦上加苦,人生苦短,先吃甜品為上。到手一副壞牌,他沒有抱怨,楞是打得「啪啪」震天響,押注個人性命去釀,把苦難釀成美好,把失去釀成獲得,把黑夜釀成白晝,把寒冬釀成春天,把這副壞牌打出了叱咤風雲的氣勢,堪稱一個人的千軍萬馬,一個人也是一支不可戰勝的精兵悍將!

爺爺最拿手的菜餚當屬梅菜扣肉,以湯汁鮮美、扣肉芳醇、肥而不膩著稱。客家諺語說道,「綠豆湯,黃豆粥,菜乾蒸豬肉,享哩天子福」,說的正是梅菜扣肉。對爺爺來說,梅菜是隨身攜帶的童年,承載着阿爹阿姆的呼喚,對父親和我而言,梅菜則是回不去的故鄉,氤氳着圍屋和炊煙的方向。梅菜扣肉也是釀出來的,梅菜泡開,再備好五花肉煮熟,油炸上色,切片,鋪上梅菜蒸透。我吃過不同地方做的梅菜扣肉,都不及出自爺爺之手的味道,要麼徒有其表,要麼空有其名,就像弄丟了靈魂,寡然無味。

那年中秋,晚上去爺爺家吃飯,爺爺難得親自下廚。途中不知是喝多了酒,還是即興敞開心扉,爺爺說了父親幾句,不外乎在外面幹活要多吃苦,爺倆便吵得面紅耳赤,父親隨後甩門而去。姑姑讓我去追,我跑得氣喘吁吁,穿過樓前儲藏室的一條小胡同,看到父親搖搖晃晃的背影,月光兜頭傾瀉,像是打在舞台上的強光,父親是那麼孤獨,又是那麼率真。我跟在後面,直到望着他回了家,才又返回爺爺家。一進門,就看到爺爺坐在桌前,用筷子敲打碗沿,打着節奏,邊敲邊唱道:「八月十五月光光,阿姆同涯(我)拜月光。阿姆從細(小)就對涯講,唐山系涯個(的)故鄉。啊,故鄉啊故鄉,但願人長久,千里共月光。」此時,一室靜寂,掛在窗櫺上的星星,也眨巴着眼睛,似乎想家了。爺爺雙手微微顫抖,不禁老淚縱橫,他從口袋掏出手絹去擦,好像要把積蓄的悲傷一點一點抹乾淨。

因為爺爺廚藝精湛,父親從小飯來張口,不會做飯,姑姑倒是喜歡下廚,煎炸蒸炒煮,樣樣拎得起,傳了爺爺的衣缽,從來沒有難住她的菜品,尤擅長白斬雞、梅菜肉。後來她再婚,姑父做生意,有一天接我放學去吃飯,餐館裡圍着一桌子人,一條條紅燒肉,肉湯澆米飯,只見大家甩乾腮幫子吃,那場面叫一個驚心動魄。二十年前,姑父在南部山區買下一塊地,後面建別墅,前院開酒店,客人沒見多少,錢也沒賺多少,倒是用獨特的手藝結交很多食客和老鄉。父親去酒店幫忙。年根兒上,把後院養的兩頭黑豬宰了,灌香腸,鹵下貨,燉排骨,紅燒肉,幾十口人,包括廚師、服務員、打雜工都圍坐一起吃,待酒足飯飽,關門搓麻將,大炭爐子燒得滿屋子暖烘烘的,個個紅了臉膛,牌桌上衝鋒陷陣,殺氣騰騰,一肚子的不合時宜。只有父親和姑姑懂得,這一桌子的大釀大燉大開大合,不過是為了摁住異鄉人體內瘋長的疼痛。

偶然機會,看到粵港澳大灣區未來交通網絡地圖,紅藍相間的線條,密密麻麻的圓點,我仔細辨認着,我靜靜凝視着,好像一個離家多年的孩子,跌跌撞撞,怯怯叩門。香港作家鍾曉陽,祖籍廣東梅縣,乃是我同宗師姐,1980年她跟隨母親回瀋陽省親,如是寫道,「家鄉是逢年過節母親的三分鐘懷舊,突然又聽到母親罵我一聲『王八犢子』好熟悉的罵兒話。家鄉是東北的大地河山在我夢中成形,朦朧間一個少女的身影出現在茫茫雪地,月白肌膚,月滿輪廊,睫護秋水,眉含孤清。」後來,她赴美國升學前修訂書稿,異國他鄉,僅靠一包長了毛的變質牛肉丸子維繫體力,她不禁百感交集,「東北永遠會是我家的情感經驗裡的熟金調子,年深月久的絲絲瓤瓤的瓜葛。」那包牛肉丸子,與梅菜扣肉,都是我們身處異鄉「插枝而活」的精神供養。

2005年的清明節,爺爺永遠的離開了我們。直到他去世後我才頓悟,梅菜扣肉的靈魂是梅鄉人百折不撓的精氣神。漂泊一生,入土為安的那一刻,他才徹底完成了釀的神聖使命;抑或說,他時時刻刻都在還鄉,把南洋的鄉音,圍屋的炊煙,粵語的腔調,烹飪的心情,都還給了那片故土,以此加固一個人對童年往事的最初記憶。從大地中來,到大地中去,所有釀的過程都毫無例外的抵達遼闊無邊的大自然。烈火烹油,低吟淺唱,發出壯美的光芒。葬禮上,學校的領導全部到場送別,送別一個元老級的人物,送別一個身在異鄉的梅鄉人。

梅鄉,在粵港澳大灣區的版圖上,僅有拇指大小的地方,如凜冽寒冬枝頭怒放的梅花,頗有辛棄疾的風骨,「撲面征塵去路遙,香篝漸覺水沉銷。山無重數周遭碧,花不知名分外嬌。」一句「花不知名分外嬌」,或許是行旅匆匆中的回頭一瞥,或許是思鄉心切時的淚光點點,一寸一寸馨香也是叫人無比惆悵。梅花朵朵,獨自飄零,在異鄉的天空下,在城市的喧囂裡,在繽紛的夢境中,煢煢孑立,走向永恆。


鍾倩 筆名雪櫻。八零後青年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已出版《含淚的綻放》《泉畔的眺望》《金薔薇與四葉草》《千佛山:遙望齊州九點煙》,至今發表作品五百萬餘字。作品見於《人民文學》《散文》《散文百家》等。獲《人民文學》全球華人文學徵文一等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