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2月號總第458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游峰崖
隨着各項檢疫隔離政策慢慢鬆綁,人類慢慢找回了疫情之前的步調,全球音樂活動逐漸恢復到疫情之前的節奏,人們報復性地前往音樂節、演唱會、live house……無關崇拜和潮流,無關舞台上到底是誰,人們只是遵從原始的本能――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夏季還未落幕時,社交媒體到處流傳一場Adele的演唱會片段――她的背後是真實的滿天霞光,在不可思議的落日餘暉中,她動情演唱Someone like you,不可抑制地嗚咽……當擁有壯觀美麗特質的事物陡然出現,人們無法不為之感動吧。或震驚造物主的偉大,或駭然自己的渺小,望着浸染無與倫比晚霞的天空,共同投射出原始的情感,再由歌者以極為真摯和動情的方式傳導,流淌的音樂向所有的心臟一浪一浪襲來……形形色色的人們或在現場的同一片天空下,或在賽博空間的同一個頻率中,團團簇擁,被神秘古老的力量擊中,禁不住捂着胸口,一齊忍不住嘆出聲:啊……
且不說流行樂如此,即便是被幾番「唱衰」、陷入邊緣化危機的古典樂,都能成為萬人空巷的盛會。即便總是被欷歔為「文化沙漠」的香港,在後疫情時代的表現也格外令人振奮。港樂2022新樂季開幕,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是為開幕之作,印有指揮梵志登的海報橫跨整條尖沙嘴的地鐵通道。雖說古典樂界的俊男靚女不在少數,不過梵志登為人知曉的理由,美貌或許不是其中之一。因此,當他充滿智慧的大額頭鋪天蓋地佔領香港最繁忙的地鐵樞紐之一,可知事情不一般。
沙漠中的人們似乎對藝術有近乎與水源般的需求,近年來聽演奏會的經驗,更是證實了以上猜想。每每購票時,本以為勝券在握的自己,卻不想開票後半小時就已經面臨「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局面。今秋10月,闊別香港十一年的維也納愛樂樂團也來港巡演,甚至未有緣得見售票頁面的真面目,便被告知票已售罄。不知是後疫情時代引發的效應,還是古典音樂真有不得了的支持者群體,不管是甚麼理由,作為愛樂者都忍不住開心,掩在口罩後的嘴角以最大幅度在上揚。
熱鬧的場景在音樂會開場前的大廳也隨處可見,與展板合照者絡繹不絕、熙熙攘攘。影相打卡適用於全宇宙所有的偶像,不只是小鮮肉,可以是誕辰迄今二百五十二年的貝多芬,可以是成立逾一百八十年的維也納愛樂樂團,可以是生於1960年的梵志登,也可以是任何一個人,也可以誰也不是。今年樂季開幕當日適逢中秋節前夜,主持人簡單致詞宣佈樂季開幕,最後祝福大家中秋節快樂,嘩――掌聲四起。真好呀,四十五億年歷史的月亮是慶祝的理由,今夜的音樂會也是慶祝的理由,附載愈多音樂以及音樂以外價值的貝九,也是慶祝的理由。一個能聽音樂會的週五,一輪皎潔的明月,一切如常的生活……這些更是不得了的打卡理由。
越是面臨衝突和撕裂的危機,人文藝術顯得格外熠熠生輝。伯恩斯坦曾在哈佛大學開設公開講座,其中有一節是闡述音樂的同根同源。他從語言的起源開始鋪墊,最後落在莫札特的作品,大大歌頌其作品的完整性、連貫性,現場甚至配有樂隊演練示範莫札特著名的第41號交響曲(又名Jupiter)。不曾想,才演罷第一樂章,演出時就因一起炸彈警報而被迫停止。雖然經過排查,發現是虛驚一場,大家也重返音樂廳,希望能聽完完整的曲目。不過,伯恩斯坦作為指揮的失落難以掩飾。在正式演出中,樂章之間的鼓掌尚且不能被容忍,更何況炸彈乎?未曾真實存在的炸彈,卻真真切切地炸毀了一個美麗的樂章,炸毀了伯恩斯坦剛剛在這個禮堂建構起來的精神堡壘。在警報響起之前,伯恩斯坦確確實實認為自己在音符之間發現了人類文明共通的密碼,他的論述情理兼備,他的演說浪漫動人,忍不住心有慽慽焉。讓人們暫時忘記,腳下的土地不僅有先賢的足迹,也埋藏着大大小小的核彈裝置。
人們聆聽的是天使朱比特,陡然降臨的卻是惡魔撒旦,比莎士比亞更戲劇化的衝突如霹靂驚雷從天而降。現實無情諷刺,爭端四起,恐怖主義橫行,沒來由的恨,正如沒來由的音程一樣,同樣存在普適性,紥根在文明進程中的各個角落。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在無望悲觀的亂世中,人類大同顯得過分幼稚,是象牙塔中幻想出來的烏托邦。警報解除之後演奏繼續,掌聲尤甚以往。不能說是因為恐襲,莫札特才格外動聽。莫札特的美本身就在那裡,即使沒有騷亂的襯托,它也是美的。只是身處當下的人們,感受到的不只是莫札特,還有精心設計的音樂廳、技術卓越的樂手、侃侃而談的伯恩斯坦……這是多麼美妙,又多麼脆弱的組合,失之毫釐,就無法完成一場半小時的交響曲。如夢初醒,原來所有的美好從來不是理所當然的,是好不容易在爭端和紛擾的夾縫中,幸運至極才開出的鮮花。正如一個平靜的月夜,一場秋天的音樂會,似乎從遠古以來,就穩定平和地存在着,卻很少想到,大廈傾頹只在須臾之間。
一場突如其來席捲全球的疫情,正如所有音樂會中的炸彈警報,時隔逾兩年,人們重回現場,如山鳥歸林。這種珍視的心情,彼此無需言說,只需要面對同一個舞台,大家就能心意相同。無論是有聲的演奏、鼓掌、呼吸,抑或是無聲的停頓、靜止、屏氣凝神,都是連結彼此心意的方式。不用任何指向明確的語言或文字,就能感受到彼此洶湧澎湃的感動。伯恩斯坦之假說,確有其事:音樂是一種元語言。
現場演出,更強化了共通共融的可貴。現場的一切都是不可複製的、不可再生的,音符隨着時間一齊流逝,徒留耳畔的殘影。在音樂會遇到過壓抑不住內心澎拜的觀眾,未等最後一顆音符完全消散,就已經起立鼓掌,連呼歡叫:Bravo!Bravo!有時甚至會被那一聲石破天驚的呼聲驚到。觀眾們都戴着口罩,但離奇的是,在看不清彼此面貌的情況下,卻也能感受到音樂廳正充斥着一種遮掩不住的愉悅。當然,我也很想能多出幾秒空白,感受在最後一粒音符的餘音。可是,在一期一會的現場,那一聲Bravo也是元語言的一部分。樂曲勾出千百種情緒,難言的心動交織在觀眾席,莫衷一是。Bravo像一句口號,簡單有力地直抒胸臆,讚美演奏者、讚美貝多芬、讚美古典樂、讚美星期五、讚美夜晚、讚美月亮。Bravo!
記得那一夜散場,走出文化中心時,秋風未起,秋月卻已高掛,一時分不清今世何世。想起羅蘭.巴特,曾因病在與世隔絕的療養院住過幾年,期間耽於閱讀寫作,並不苦悶,但出院後時常恍惚,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覺得自己比實際年齡要小上幾年。我不禁感同身受,時間的緯度被真空抽走,有的存儲在音樂廳,有的存儲在疫情前的世界。
轉而抬眼望向維港對面,燈光璀璨,再望向尖沙嘴鐘樓,一輪滿月靜靜懸掛在塔尖旁。比起剛才的音樂會,我的言語無比多餘纍贅。但還是忍不住對朋友說: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