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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荒田:親情的「空洞」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4月號總第460期

子欄目:北美散文專輯

作者名:劉荒田

1

每年的2月有兩個特別的日子――兒子和媳婦的生日。今年這個月中旬,老妻和兒子說好,這個週末他一家來舊金山,一起上茶樓慶祝。女兒一家也參加。這極難得的大團圓,疫情流行以來沒有舉行過。上午,住在市區的女兒、女婿和兩個孩子先去茶樓,但兒子一家來晚了,便買了外賣帶回家。

兒子一家十一時多到達。女兒要帶孩子去上舞蹈課,只能逗留二十分鐘。女兒和嫂子,女婿和兒子談得熱絡。兩個外孫女、兩個孫子,年齡從四歲多到十歲,在老妻的帶領下,玩捉迷藏,分別藏在臥室門後、櫃子底下,引起陣陣哄笑。

我這老太爺坐在長沙發一端,位置是固定的,目睹這一切。儘管第二代、第三代用英語,和我及老妻這「美國一世祖」迥異,僥倖、欣慰、驕傲依然源源不絕地從心底冒出。所謂夜深兒女燈前,所謂喜臨門,合家歡,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有甚麼比家族的健康、安全、安寧,更教老男人興起「功成名就」的感嘆?此刻,如果有人問:你還有未了的心願嗎?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沒有了。若彼是老友,熟知不才的底細,非要鑽牛角尖,問到「文學夢」,我也强裝豁達地說,雖然自認可向世人交代的「最滿意的書」沒有寫出,不過,認命了。多活,未必不是多造些文字垃圾。

享受親情,此其時矣。女兒一家離開以後,我們和兒子一家坐在客廳。孩子無疑是最好的話題。小孫子J靠着他媽媽坐着。我逗他,問他是不是五歲,他嚴肅地糾正,不,四歲半。我們翻他的老賬,兩歲時,向每天照顧他的外婆聲明:不聽你說中國話。三歲那年,在我家,他對奶奶說:中國話我聽不懂。我問他:你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他乾脆地回答:「美國人。」眼神一橫,那是「着毋庸議」的意思。「哥哥呢?」「也是美國人。」「爸爸、媽媽呢?」「都是美國人。」「爺爺奶奶呢?」「中國人。」然後,小J的思維深一層,將爸爸媽媽的身份改為「華裔美國人。」至於他和哥哥,不再讓步,「就是美國人!」

老妻最感興趣的,是拍全家福。可惜兩個孫子排斥出鏡,小J看到手機對着,必往他媽媽懷裡躲。從前,「紅包戰術」勉强奏效,去年五月我生日那天,老兩口要和四個孫兒女合照,女婿掌機。小J不肯,奶奶塞給他一個紅包,其他三個嚷起來。好,都給。條件是拍照,都答應了。於是,牆壁上掛的珍貴照片上,每個小孩子都拿着利是封,老人家笑得那個得意。今天賄賂行不通。幸虧我隨手拍下一些非正式照片,各人或站或坐或走路或做揮杆打高爾夫的手勢。氣氛無疑是極好的。滿足了。

在飯桌上,我拿出兒子出生三個月時和父母的合照,給媳婦看。那是在縣城的「周紀真照相館」拍的黑白照,以證明她生的老二酷肖乃父。閒談中,兒子頭一次在我們面前稱讚太太「真行!」說她最近又跳了槽,薪水上一個台階。媳婦畢業於西海岸首屈一指的名校柏克萊加大,主修藥物學,這一專業近年成為熱門,資深的技術人才格外搶手。兒子說她碰上好機會,一不順心就辭職。獵頭公司隨即找上門。我向來對兒媳婦只說好話。她持家有道,家裡整潔,用具傢俬擺放井井有條,進去一看就舒心,照料孩子更是盡心盡力,是一等一的賢妻良母。我對兒子說,在家你聽太太的沒錯。我也一樣。兒子四十八歲了,替企業管理財務,幹這一行超過二十五年。我問他最新職務是甚麼,他平淡地說,老樣子――項目經理。在哪裡上班,他說疫情期間不必回辦公室。他和媳婦一樣,頻繁換老闆。他唸高中時對我宣告:他的理想是「當普通人」。我頭腦中雖有「做人上人」的殘餘,但一直認同他的人生哲學。一家子和美,一生平順,未必比飛黃騰達,高視闊步一類差勁。

我對自己說:日復日地四目相對的寂靜的家,稀罕的親情使它溫煦如春。現實人生如果有巔峰,充滿缺陷的世界如果有圓滿,那就是此刻。它應記載在家族史上,與下面的華彩樂段並排――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尾的春節,鄉村祖屋最興旺的日子。那時,父母親五十出頭,兄弟姐妹六個。我在縣城的小衙門,我妻子在公社車衣廠,二弟在外地上技校,三弟和兩個妹妹務農。大年初三,姐姐、姐夫帶着三個兒女來拜年,地堂上鋪滿鞭炮爆出的火紅紙屑。家的裡外停着七八輛單車,煙囪冒出的雪白炊煙少見地濃烈,煙柱搖曳在淡藍的天空,與不遠處的碉樓比高。老祖父不到八十,不理俗事,像此刻的我,津津有味地聆聽晚輩談笑。他的長子即我們的父親,掌管一切的大家長,吃午飯時氣盛聲雄地吆喝:「大頭仔,給你一隻大鷄腿!」「大頭仔」就是今天已入中年的兒子。他愛趁祖父坐在矮櫈上抽水煙,輕輕拿開「白公」(鄉間對曾祖父的稱謂)頭上的絨線帽,戳一個栗子,哈哈笑着跑開。「白公」追不到他,就向孫媳婦告狀。兒子當然要挨媽媽一頓教訓。我今天把兒子小時候的「劣迹」抖落出來,兒媳婦幸災樂禍地笑,對她的婆婆說,你揍他屁股越重越好。我想到這裡,悄悄地對埋在家鄉山嶺的祖父母和設墓於舊金山郊外「台山墳場」的父親說:「我沒有辜負祖先之託,你們放心吧!」

 

2

午後一點多,吃,話家常,都已完成。兩個孫子不安分了,幸虧有電視機,打開「網飛」,他們選了一齣新推出的《恐龍王》,不再理會大人。兒子、媳婦看手機,老妻在厨房收拾。我有點過意不去,一時間又找不到新話題。親人相處,舒服第一。二十多年前,單身的兒子住在家裡,彼此相安無事。如今是客人,這感覺,是他吃飯時問我「有沒有熱茶」那一刻變得清晰的。「是親三分客」乃行之有效的古訓。我沿這思路,挖掘「親情」的內涵。

微信朋友圈一幅照片,看似普通,卻富反諷意味:一棟大房子的客廳,十五六個人,有大人、小孩,總稱是「親人」。兩張長沙發上,地板上,咖啡桌上,坐的、半臥的、「葛優躺」的,沙發背上也橫臥着兩個。姿勢無奇不有,粗看似一群過足毒癮的在「挺屍」,但動作劃一――看手機。門口站着一對老夫妻,老太太手拿勺子,老頭子攤着手,表情複雜。不難將這個場面演繹為這樣的文字:

臨近春節,外出的兒女帶着自己的家人回到村裡,和父母團聚。老人家無疑是成功的,養育的兒女至少三個,都上了大學,在城裡安家,有體面的工作,有車子,房子。他們都孝順,開車或搭飛機,準時趕到。一年到頭,老兩口最盼望的日子就此拉開序幕。他們站在村口迎接,隨後前呼後擁地往家走。巷子口站着的鄉親,無不投以艷羨的目光。老人家準備充足,不愁人口暴增多倍。籠裡有的是大閹鷄和肥鵝,臘肉成排掛在灶上。知道老爸脾性的兒女帶回好酒,老媽媽也接到豐盛的禮物。吃,是主人的拿手項目,是團聚的重頭戲。除夕,豐盛無比的團年飯吃過,男人們帶點醉意,抽煙,拉呱。小姑子和嫂嫂纏着女主人說私房話,東家長西家短之外,還得暗裡較勁,看誰家活得「最體面」。孩子讀哪所學校,成績和比賽得甚麼獎,是要抖落的。三四家人的孩子,平日各居一方,至多是視頻上見。眼下說個沒完,玩鬧得正歡。以血緣維繫的一群,新鮮勁維持一天、兩天,說够了,吃飽喝足了,能不各尋樂子嗎?到此刻,所有年齡段的人都承認,爸爸媽媽再親切,爺爺奶奶再慈祥,都比不上手機。刷屏,打遊戲,上微信,朋友圈曬照片,看抖音……老兩口目睹,是困惑,是尷尬,是難堪還是欣慰?難說。不敢抱怨就是了,都回來了,還想怎麽樣?何況還有得忙,廚房裡如山的髒碗碟和散在各處的酒杯,院子裡滿地鷄毛,老太太拚着腰腿痛,非得忙到半夜。閨女、媳婦要幫忙,被她以「你們不知道東西放哪」為理由推走了。大男人理所當然地當大爺。城裡住慣的小字輩,嬌生慣養,指望他們幹家務?

連最具典型意義的春節團聚,哪怕是短短幾天,也無法把親情安頓妥當,遑論平日?可見任何情感,短暫的激情退潮後,維持都不容易。見於由愛情進入婚姻的全程,從一天到晚膩在一起,一天寫幾封情書到相敬如「冰」;見於由分離而積纍張力的親情呢?母親可能奢望中年的女兒像小時候一樣,成為「貼心小棉襖」?我拿着兒子三個月時拍下的照片,想起他出生後第三天,把他從他母親的懷裡抱過來,第一次以父親的身份和他睡覺,怕被子把他的臉蓋住,難以呼吸,以一隻手支起,一夜不敢合眼。此刻,好意思對這比我粗壯的漢子說道他嫌「歪膩」的往事嗎?

我們通常把親情定義為「在一起」,陪伴年邁的父母,和年幼的兒女共處,被認定為必需。

對這一簡單至極的道理,我領悟得很遲,一如天天早上從門前經過的一位中年父親,一望而知是大陸新移民,他送十來歲的兒子上學,都自顧自走路,拉開十多步。而不像洋家庭一樣,趁這難得的機會,並排走,熱烈地交談。我的中年,父親還在世,弟妹三家一共十多人來我家聚會。我總要編一個理由,諸如「趕稿子,時限已近」,「要和XX聯繫」,溜進書房,把他們撂下。客廳裡笑語喧嘩,我邊碼字邊聽,心裡雖然舒服得緊,卻認為加入是浪費時間。

 

3

所有親人健康,上進,經濟狀况良好,與配偶的關係美滿,這就是家族的最好狀態。姑且從它出發,探討親情的細節。

從一篇隨筆讀到這樣的故事:一位叫布洛尼.韋爾的臨終關懷工作者,依據多年經歷寫出一本書,羅列將死之人在最後幾星期向她講述的「最强烈憾事」。男人以「一生太操勞」以及「失去多年故交」居多,女人則多為太致力於討人喜歡,而沒有放縱取樂過而懊悔。無論男女,最普遍的遺憾是:沒有坦誠地向別人表達自己的情感。由此可見,親情須體現在感情和思想的充分交流。

鬧哄哄的場合於私房話並不合宜。我和兒子之間具深度的談話,是他三十二歲那年,我約他去一家酒吧,點了啤酒,以男人對男人的身份對話,焦點是他的婚姻大事。十多年前,和二三十歲的女兒談心,最佳場合是車內。我得找個理由送她去上班,路上無拘無束地談,我借此「套出」她的秘密,從個人經濟狀況到擇偶,進而提供建議。我須說英語,否則他們不能無障礙地表達。更要緊的是平等,「必須如何」的口吻須戒除。合家團聚,於一些中國大家長是施以庭訓的唯一機會,指手劃腳一番,晚輩唯唯,心裡卻藏一句:你有完沒完?

其次,親情須通過共同參與來培植。我和兩個孫子之間,予我深刻印象的互動,發生在三個月前,我和老妻駕車一個小時去他們的家。大孫子和我坐在後院的亭子裡,談了好久。他上四年級,愛讀書,對很少見上面的祖父很是尊敬。而他的老子,六歲前在家鄉,以頑皮著稱,那是被他祖父即我父親寵出來的。不過,停留在有問有答的層次,算不上互動。隨後,我伏在地上,和他以及他弟弟玩積木,一起「建造」一個車站,大的動手,小的指揮。這裡設立停車站,那裡放巴士,十字路口誰指揮交通,拿甚麼信號旗,三人都極為投入,這才算成功。

第三是留下私人空間。這是我們容易忽略的。親人團聚,並非一天到晚廝守,要講究張弛、疏密。散文家鮑爾吉.原野這樣描寫七十多歲的母親,「夜深之後慢讀,指沾唾沫掀書頁,她說這聲音好聽。」洋諺云,朋友如魚,在家裡放三天就發臭。套用於親情,如果團聚多天,「在一起」最好有間隔,比如每一次一兩個小時。扎堆玩,打麻將,打球,做遊戲,看戲,那最好,不必設限。如果是短聚,最好為大人小孩都預備些節目。

 

4

關於親人團聚,這生命中的華彩樂段,難道只有讚嘆?大餐吃過,看着滿桌狼藉,你晃了一下杯裡的剩酒,放棄了;孫兒女嬉鬧不休,你暗裡皺眉,心裡說:快回家吧!時間到了,你把親人們送上車,揮別時長吁一口氣,終於可以回到常軌了!開始前熱切地期盼,進行時快樂和厭煩兼而有之,結束後,夾雜在喜悅中,有「不過如此」的失落。為此,你痛斥自己沒心沒肺,卻要承認,是本性使然。

古羅馬大思想家、《懺悔錄》作者奧古斯丁說:

「人有一個永不滿足的巨大空洞,是神造人時為自己而留下的。」

神為自己留下的,意思是要我們以對神的虔敬填充,以愛的行動和言辭填充。如果缺乏必須的宗教情懷,未獲取與神交流的入場券(我就是這樣的不及格者),那麽,就以具超越意義的獨立思考與蘊含愛的事件來填充。

親情留下空洞,是必然的。問題是怎樣填充。


劉荒田 廣東省台山人,1980年移居美國舊金山。已出版數十部散文隨筆集和詩集。2009年以《劉荒田美國筆記》一書獲首届「中山杯」全球華僑文學獎散文類「最佳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