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4月號總第460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朱華
1
輝叔的這個房盤,放得叫人意外。這是一間近兩千呎的商住兩用物業,輝叔入手大約四十年,一直在經營一間叫「輝舍」的旅館。生意不算大旺,但也順暢。
為輝叔做登記的是輝叔熟稔的地產經紀強。經紀強趴在電腦上輸入資料,眼睛卻悄悄地不時打量一下輝叔,問:輝叔,最近身體好嗎?輝叔卻像沒聽見,只一意交代輝舍的各種資料。最後強調,或賣或租都可以,奉送旅館設備。
交易面寬,兼有奉送,顯然是個好盤。但經紀強更疑惑了。他一邊打字,一邊眼睛不斷地覷向輝叔。覷覷臉,覷覷身體。直到那邊的主管輕輕咳了一聲,經紀強這才驚醒過來。真是的,做生意要緊,何必求解。盤很快放出去了,並且很地道――輝舍的照片被放得大大的,貼在地產公司門前的廣告窗裡,吸引了不少人觀看。
也難怪經紀強產生疑惑。
這些年輝叔各種老年病上身:一時前列腺發炎,一時高血壓,一時心律不齊。輝叔只有一個女兒,結了婚,女兒女婿寧可打工也不願接管輝舍,說「忙成一頭煙,利潤才雞碎大」;太太前些年也撒手人寰,少了幫手……因此,輝叔有了歇業的念頭。不過,想歸想,輝叔從來不行動。人都知道,他不捨得。輝舍是他和太太大半輩子的心血,也是他說的「人生在世的一點象徵」。輝叔認為,一世人營營役役,看不見,摸不着,不知忙甚麼。輝舍顯然是他一個摸得着的結果。
所以,當一眾的地產經紀覺察到了輝叔的困境時,他們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閃閃爍爍套問輝叔有沒有房盤要放,輝叔總是一口回絕:為何問我?唓,當然沒啦!
這話說了還沒過兩個月,輝叔卻又突然現身地產公司,並且直接要求放盤。經紀強們當然是疑惑大過了驚喜。
來看房的人,一撥又一撥,半個月後有一天,來了兩位年輕情侶,大學剛畢業,一邊打工,一邊創業。他們對輝舍深感興趣,有意繼續做旅館。因為工作不久,資金有限,他們看房後,來和輝叔商談的是租賃。
輝叔可能被眾多的看房者搞累了,他的熱情降下來,對這兩位年輕人的態度顯得不冷不熱。雖然,他由他們再三再四地補看輝舍,也解釋他們的問題,但對租金咬口不放。經紀強再怎麼幫着說話,輝叔也毫不退讓。似乎他已不在乎成交。
這已是年輕人來的第N趟了。輝叔慢慢吹着杯裡啡色的烏龍茶葉,不時啜口茶,由年輕人說着每次都說的話――租金好像有點高啦、有沒有可能降低些啦……因為要面子,兩人把話說得閃閃爍爍的。全是「好像」啦、「可能」啦、「有點」啦之類不明不白的詞語。
輝叔等他們說完了,慢吞吞說:「……租金嘛,不可以再低了,你們可以去市面上比較一下的啦……況且,我還奉送旅館資源,牀被啦,客源啦,網站啦……當初都好大投入的喔!你們一接手,就能……就能開張了!」
輝叔本來想說「就能賺錢了」,話到嘴邊,自覺說不出,改口說「就能開張了」。
男孩叫蓋瑞,鬚根青嫩,卻看得出在竭力裝出涉世已久的老到樣子。他微笑着對輝叔說:「知道,我們當然知道……不過,好多物件我們不需要的呢。」
輝叔尬笑。知道「不需要」的,指的是那些牀被。確實有點舊了。輝叔要清理的話,還要出錢請人搬。於是,輝叔裝糊塗,不接口。費事節外生枝。他啜了口茶,讓這尷尬自行飄在空中沒有着落。
好在蓋瑞並不想展開這話題,他頓了頓,終於下了決心,說,「……其實我們很有誠意的,我們的意思是……如果價錢合適,我們會簽長……」稍停,看看邊上熱烈地望着他的女友,語氣斷然下來,說,「我們會簽十年長約,十年啊!嗱,你看看,如此長的合約期,租金可不可以優惠點呢?譬如……嗯……譬如……呃……減十個巴仙,可以嗎?」
輝叔一下蓋上茶杯,張了張口,想說甚麼,卻沒說出來。少頃,不置可否地笑笑,又端起茶杯來啜茶。
年輕人巴巴望着他,過一會兒,蓋瑞又說:「……或者……或者七個巴仙呢?」
輝叔依然不置可否地笑笑,依然啜茶。
「我們一定會按時交租的。」邊上,一直沒出聲的女友怯生生地補上一句。
女孩叫露比,一望而知,更是個初出茅廬的角色。每次商談,她都迷妹似地望着男友,由他替他們說話。眼前這種討價還價,顯然令她羞怯,但她就是勇敢地要說,要助男友一臂之力。說話時,手緊緊抓住了男友的手,借力似的。
兩個年輕的身子緊緊依靠着,直溢出戮力同心的氣勢。輝叔雖低頭喝那早已淡了的茶,卻全看在眼裡――輝叔心裡動了一下,但旋即被自己拂平了。
年輕人似乎已到底線,見輝叔仍然沉吟不定,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兩人靜了下來。
輝叔卻忽然拿定了主意,說:「好了,好了,不夠你們講的!如此就照你們說的――減七個巴仙吧!」
年輕人欣喜地擊掌歡叫,以為他們終於是贏了。
一邊早已無法發揮、只能觀戰的經紀強立即跳起身來,趁熱打鐵,取來合約,張羅雙方簽約。
年輕人更怕輝叔變卦,拿過合約匆匆簽了字,又給輝叔簽。七八頁紙在雙方之間轉換,乾脆俐落。
輝叔邊簽,邊不為人知地噓了口大氣。其實,他早就準備了減價空間。別說十個七個巴仙,年輕人就是要求再減多些,他其實也會應承。但他忍着,決不鬆口。他知道,他越是咬口不放,越顯得吃大虧的樣子,年輕人就越認為這是個筍盤,越盯着他來商量,直到成交。
輝叔之前談了不少人。價格越放低,那些人越猶豫;輝叔越熱情,那些人越躲閃,樣子像是見到了凶宅。看來看去,談來談去,最後一個個都去如黃鶴。
直到遇到這兩位年輕人。輝叔改變了策略,雖是險棋,卻成功了。
只有輝叔自己知道,他心裡是多麼焦急,多麼地巴望成交――
日前,輝叔在報上看到,內地有人染上一種新型肺炎(那時還不知道叫新冠病毒),雖只星星點點,但輝叔瞬時飆出了一身冷汗。他在沙士期間吃了大虧――輝舍空無一人,月月賠錢,差點叫他破產。放下報紙後,輝叔心裡只略略掙扎了一番,斷然決定把「人生在世的象徵」放盤出去。
他老了,輸不起。
簽完合約,交了支票,倆年輕人接過輝叔手裡那一大串磨得發亮的輝舍鑰匙,眼睛閃閃發光,像是看見了前路繁花似錦。
2
輝叔不是那兩年輕人,他是真正的老到並且精明。輝叔袋入支票後,又快馬加鞭,加緊交割餘下的瑣事:辦理水電煤氣電話寬頻等等的轉名手續、告知親朋戚友新的通訊地址、另開銀行賬號收租納稅,以便查看……
輝叔知道,交割得越乾淨,留下的手尾就越少;手尾少,就少了見面的需要。如果真像沙士那種局面來了,少見面、乃至不見面,就減少了可能有的尷尬和麻煩。
這樣忙着,大概過了差不多一個月,輝叔慌亂的心情才真正平靜下來。一日蓋瑞卻突然來了個電話。甫見電話號碼,輝叔猶疑着,摁下接聽鍵,人只在一邊聽着。心覺可能會傳出一聲怒喊,或者一聲寒意滿滿的招呼――卻聽到了蓋瑞興奮的聲音。輝叔便執起了電話細聽。
蓋瑞告訴輝叔,輝舍有他的信件,問輝叔是否去一趟拿取,順便也好看看輝舍小小的變化。
輝叔覺出那兩人還不知道世界上發生了甚麼。
「小小的變化」即是甚麼變化呢?輝叔好奇起來。幾十年來,輝舍於輝叔如孩子般熟悉,親切但無驚奇。他想不出變化後的輝舍是個甚麼樣子。心想,反正也不差走這一趟,也乘便去向輝舍做個告別。之前,鑰匙交得太快了。
輝叔和蓋瑞約了時間。
輝叔的住家步行去輝舍其實只十來分鐘時間,散散步就到了。電梯出來,輝叔慣性往右翼轉去,卻傻住了:眼前的一切是他不認得的。輝叔以為自己走錯了樓層,速速退回電梯口,見牆上又確實寫着「三樓」。疑疑惑惑地再轉身回來,走近他應該很熟悉、但竟很陌生的地方。輝叔定下神這才看清楚,輝舍原本的綠漆鐵門,已經被改成了晶亮的銀色鋼門。並且大大地擴展了,變成原來那門的兩倍!再細看,輝舍的名字還在。但招牌不是原來那塊釘在牆上的綠色鐵皮,而是作為字型,和鋼門鏤空的花嵌在一起。字大,花小,「輝舍」兩字盛開在花裡,他想也想不到。
輝叔呆呆地看了一會,去按門鐘。
才一聲,門就打開了。年輕人顯然在等他,他們高高興興地把輝叔迎了進去。
進了門,輝叔卻是又呆住了。眼前的客廳兼接待處,經「小小的變化」後,竟是天差地別了!輝叔幾十年如一日放着的招財貓、風水魚缸、財神畫像――一般旅舍象徵財運的物什一概沒有。只見刷得雪白的牆壁上,掛着幾張顏色、圖案繚亂一片的畫。輝叔知道這叫抽象畫,但看不懂畫的是甚麼。只覺得顏色夠提神,襯得客廳熱熱鬧鬧的。客廳中央,輝叔原先擺放兩張大沙發的位置,現在換成了一張原木桌子。大大的,長長的,桌肚裡塞了一圈椅子。看起來能坐下一、二十人。沿牆有幾張單人或雙人的沙發,也是簡易的。還見縫插針,放着跑步機、室內腳蹬車等。
輝叔走前去,這裡摸一下,那裡坐一下,各個角度看看。心裡猜測,這樣的擺設,是說客人可以大聚,也可以小聚的意思吧?客容量倒是多了幾倍。如果說,舊輝舍重家庭式的溫馨、溫暖;新輝舍則重途人的相聚、相歡。輝叔估計這兩人可能想打年輕人的市場。年輕人才喜歡這樣的群聚、群聊。但想想,似乎也不準確。自己這年紀,有時候也喜歡團上一群人,聊聊天、散散悶。
總是猜不透,便只看不做聲。
見輝叔發呆,蓋瑞得意地笑,說:「不同了吧,這種設計好不好呢?」
輝叔回過神來,笑笑口說:「不錯,不錯。」自己心裡追了一句:其實沒甚麼好不好的,賺到錢就好。
蓋瑞掩不住興奮,又說:「不如再去客房看看,都有小小變化啦。」
羞怯的露比現在也活潑了,在一邊熱情相邀,說:「是呀,入去看看,你是行家,給我們提點意見。」
輝叔微笑着擺擺手,心裡是舒服的。他當然是行家,還是商家,不然怎麼做成這單生意呢?價格也不錯!
於是,又去了客房。更是驚住了,這哪裡是「小小變化」,根本是全變了!
房間格式不再是輝叔原來的那種傳統套房,而是改成了大、中、小三種房型。除了小房間設了雙人牀,其他房間,都是單人牀,都是上下鋪。所有的牀位既能打開,也能關閉;既能面向全室,也能自成小天地。以前輝舍那些顏色喜慶的牀罩啊、被鋪甚麼都沒有了,都換成了乳白色。淡淡的一片,倒像把空間擴大了。多了牀位,感覺卻不顯得狹窄。
看得輝叔瞪大了眼睛。蓋瑞見狀,笑笑,又上前獻寶。他拉開一個單人牀的門,摁了幾個開關。瞬間,小天地裡亮如白晝;還有空氣細流從哪裡出來,似有似無。輝叔驚異,又上前用手臂度量了一下牀位。估計一個成年人在這空間裡,應能活動自如。
蓋瑞又問:「覺得如何呢?」
輝叔又答:「不錯,不錯。」
再看,原來的尾房,因為沒窗,一向比較難租出;現在被改成了廚房,爐灶、雪櫃、電飯煲一應俱全。並且因為位置關係,邊上開個門,正好連去了客廳。
輝叔這才真正覺出客廳那大木桌的好處了,還能做大餐桌,心覺這個設計不錯。有個廚房,客源就能拓寬不少。以前輝叔也曾有過這想法,終因精力不濟,拖着沒做。
兩人的經營方式,更是輝叔想不到的――他們並不全職在此,兩人晚上收了工才過來打理、居住。白天,則聘請菲傭接待客戶兼搞衛生。他們向輝叔解釋,推廣接洽都可以在網上操作,不用限時限地……
輝叔聽呆了。想了想,似乎可行。而以前,自己和太太整天撲在旅館裡,手忙腳亂還不夠用。真不知道是自己夠木呆,還是年輕人夠靈活。不過倒是覺出一點――他們和他年輕時一樣,夠拚搏的。
……
一切的一切都變了,別說輝叔的舊牀被,輝叔的一切都沒有了!這就是蓋瑞說的「小小的變化」。
他們回到接待室坐下。
蓋瑞笑問:「我們沒有改變圖則吧?」
輝叔點點頭。租約裡已經寫明哪些地方可動,哪些地方不可動。蓋瑞動的都在範圍內。
蓋瑞又問:「這種格式好不好呢?我們自己設計的!」雖是問意見,樣子卻是自豪兼自得。
輝叔此刻已在驚奇中回過神來。這種格式類似青年旅舍,輝叔以前在雜誌上見過,但不以為然。輝叔對新事物,一般都不以為然。他的輝舍,除了修舊維新,格式幾乎沒變過。生意也不錯。輝叔認為,這個行業,靠的就是服務好。
所以,還是沒有回答好或不好,倒是有個問題一直抵在喉頭,此刻脫口而出:「好大的裝修,用不少錢吧?」
蓋瑞叫:「當然啦,我們的積蓄差不多傾巢而出!不過,不擔心喔,日後可以賺返來的嘛!」
到底年輕,信心十足。輝叔笑笑說:「也是。」
心中大嘆。
再找話說。問:「差不多都改了,為何『輝舍』名稱不改呢?」
蓋瑞笑,說:「暫時不想改喔!」
遂告訴輝叔,在決定簽約前,他們在網上查看過,發現輝舍的網評非常好。
「改了名稱,我們擔心客源流失。」露比也笑着補充。
輝叔心喜自己的好名聲,同時心裡隱藏的一點不捨又波動了一下,但很快就平復了。輝叔只驕傲而矜持地笑笑,當做回答。心裡想,原來這兩人有點小精明,不是無的放矢。可是他們為甚麼沒有留意到新型肺炎來襲呢!
年輕人仍為新輝舍興奮。又告訴輝叔,說還要在客廳裡置擺些綠色植物,增加大自然的氣息。
輝叔想了想,終於隨意似地問:「哦,今日我在網上看到,說內地有人傳染到一種病毒,叫做新型肺炎,你們看到嗎?」
那兩人竟是看到的!
蓋瑞說:「有,有看到,說一個街市入面檢測到的。」
露比也補充:「嗯,好似哪種家禽……雞鴨或是蛇先檢測到問題。」
但顯然,他們只是隨意掠了掠這新聞,並沒上心。說完,就推開這話題,繼續說綠色植物。
輝叔又進一步,說:「還說,暫時都沒藥物醫治!」
「嗯,都有看到。」
「是呀,說感冒藥沒用。」
那兩人仍然只是隨嘴應着,似乎這事遠在天邊,和他們無關。邊說,邊還比劃着植物怎麼擺放才好看。還詢問輝叔意見。
輝叔不再說了,他已盡人事。再這樣說下去,就要現出自己之前的用心了。也難怪,沙士那年,這兩人還在牙牙學語,沒體會。輝叔只好在心裡為他們祈福:希望那個風險只有他覺得要來了,但最後不一定真的來。
一切皆命。
輝叔隨便說了些擺放綠植的意見,拿了信,告別走了。出門時想想,又回過身,說他已經辦理了信件轉移手續,再有寄來的,就請幫忙轉寄到他家裡。走了。
他們上坡,他下坡。
3
輝叔如今的居家,是早些年買下的――毗鄰的兩套兩居室。女兒結婚時,其中一套,就當做新婚禮物送給了女兒。太太說,獨生女住隔籬,互相有個照顧。當然,供樓由他們自己繼續。本來以為女婿會有異議――這種方式有點像倒插門。但女婿不嫌棄,還張羅着把兩套房一起做了裝修,並在兩套房之間開了個門,方便照應。外面看,兩家人;裡面看,一家人。能分能聚,各得其所,極盡舒適和自在。只可惜太太沒有享到太多福。
輝叔開始了他收租過日子的退休生活。早上,和一班老友打羽毛球、飲茶;下午酣然一覺。醒來,和幼稚園回來的孫子玩樂玩樂,便是晚上了。再看看電視,和女兒女婿聊兩句,一天就過去了。
這本是美好生活,但輝叔自己也奇怪,他過得昏昏然。
輝叔七十年代由廣東鄉下逃難到香港,由那時的二十出頭到現在的七十出頭,日日起早摸黑,席不暇暖。忽地翹起兩手不做事,這手就不知往哪擱了。清晨醒來,輝叔翻身坐在牀邊,總有一種茫然、不知所往的感覺。有幾次,他習慣地提腳要往輝舍去,幸好及時醒悟,重新坐下來。
輝叔常常想起那倆年輕人。想起他們的躊躇滿志,想起他們的「傾巢而出」,想起他們的自以為得計……他們很像他和太太的年輕時候,很像他和太太的創業初期。
太太是得癌症過世的,但輝叔深信太太是累死的。他倆大學畢業沒多久就結婚,就一起來了香港,從此過上了手腳不停的日子。一邊給別人打工,一邊籌謀創業。兩人胼手胝足,才有了輝舍,有了後來有瓦遮頭的日子。太太也曾像那女孩一樣唇紅齒白,羞怯難當;他也曾像那男孩一樣,竭力成熟,竭力擔當。可惜輝舍賓客盈門的時候,太太卻孤寂地走了。
……
這這那那,以前今天,不知為何,輝叔本已平靜的心境,又漸漸不安起來。
可能想得太多,有一夜,輝叔居然夢見了太太――太太過世後,輝叔非常想念她,但不知為何,從來沒有夢見過她。
在夢裡,他和她置身在一片大海裡。水是綠的,波光粼粼,茫茫無際。沒有船,也沒有其他,只有他們兩個。他們在游水,很開心,一邊講笑,一邊游水,笑得見牙不見眼,游啊游……
講甚麼呢?早晨醒來卻一句也想不起來。游去哪裡了呢?更想不起來。只有太太那張笑臉真切地在眼前。那是張比他年輕得多的臉。太太剛過五十歲就去世了,那張臉就定格在那一年。叫輝叔奇怪的是:太太生前並不會游水。那時候他去九龍公園游泳,太太陪他去,總是坐在池邊「洗洗腳」(他的話)。可是,夢中的太太,動作卻那麼嫻熟。一會自由泳,一會仰泳,甚至還時不時游到他前面去,在前方招呼他……
想着,想着,輝叔瞎想起來――太太突然入夢有甚麼意思嗎?他想到了易手的輝舍。太太一向着緊輝舍,現在沒有了,太太是否不捨得呢?或者,病毒只是小鬧鬧,他太緊張了?也或者,太太心軟,不贊成他對年輕人用的那手法?自問自,終是沒有答案。想着想着,卻想起了自己不斷上身的老年病,又疑惑,太太是不是來接他了呢……
各種想法,紛至沓來,越想越覺不安。
一晚,輝叔去了廟街。
廟街離輝舍不遠,是輝叔做廣告時顯擺的一個景點。以前,輝叔常陪客人去那裡。客人多喜歡算算命卜卜卦。輝叔陪人去,自己從來不算不卜。他不信那些。他很清楚自己擁有的,都是自己一手一腳做出來的。 現在是老了,不再自信。
晚上的廟街非常熱鬧。一個個攤檔,一盞盞燈泡,串起一條閃閃發光的街道。街不大,但出名,引來每日人流如鯽。輝叔看人全憑直覺,他邊走邊打量一個個檔主,最後挑了一個鬚髮飄搖、看起來慈眉善目的老者的檔口坐了下來。
老者聽完輝叔的夢,問了問輝叔的時辰八字,想了想,問輝叔,最近有沒有遇到過甚麼大事。
輝叔一想,要說大事,把半輩子的事業劃上句號,算得上是大事了。於是,把輝舍轉手的事告訴了老者。當然,沒說其中細節。那些和盤算有關的,他是誰也不會說的。
老者掐指算了一會兒,笑了,說:「好夢啊!」輝叔欣喜,追住問:「真的?怎麼個好呢?」
老者解釋,先說這夢中有水。水為財,大水者大財!人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中游泳,則意味夢者財源無邊,衣食廣來。
接着又解釋,從沒夢見過的太太為何突然入夢,還和他一起游泳,並游去他前面。老者說,這就關係到他遇到的那件大事了。說那件事顯然不易處理,而太太極為看重那事,因此前來,引領他走,讓他順利前行。
輝叔瞪大了眼,和夢中情境比較,似乎有點道理。
見輝叔懵怔,老者不容置疑地強調,太太如今是天人。有天人指引,輝叔的那件大事處理對了,而且非常對!
輝叔心裡雖然還是茫茫然,但一個「對」字,把一切茫然都壓下去了,輝叔的不安下去了點。
又說另一個擔憂。輝叔告訴老者自己的身體狀況,然後說:「這樣……這像不像……太太會不會……前來接我呢?」老者更乾脆,聽完一擺手,笑說:「這是自己嚇自己啦!年紀大的人都有這些病,不需擔心,小心點就行了!」想想又解釋,「嗱,簡單地講,這兩個夢境不同的。若要接人走,當然由小鬼來接啦,而且要等人三魂不見六魄的時候,小鬼才出現,是吧……夢境不同的啦!」
輝叔想想似乎也是。正在混沌與清晰間掙扎,老者又湊近輝叔耳邊,神秘地說,陰陽之界,界限分明,非必要不會輕易過界;過界來,必千難萬阻,必有要事需做……太太入夢其實不易,為了你,她要經過――
輝叔正聽得上勁,老者卻忽然打住了,坐直身子,告訴輝叔,他不能講得太多了,洩漏天機要被天罰。只再強調,往近處看,輝叔聚財不失財;往遠處看,日子順風順水。
輝叔終於信了。想想,深信了。他知道太太很愛他。深信太太會在他犯難之時,不顧一切來幫他。
現實也是佐證。最近幾天,媒體報道「新冠病毒」的信息越來越多,病毒已漸漸在各地、各國出現,包括香港。他估計的風險真有可能來了;而他本是個優柔寡斷的人,這次卻異常果斷地轉讓了輝舍;兩個年輕人如果不是那麼天真,不是那麼急於創業,輝舍就不可能這麼快轉手――這樣的時機、這樣的自己、這樣的年輕人,難道僅僅因為好運嗎?不是,是太太的引領。是天意。
輝叔鬆了口氣,安定下來。掏出錢包來給錢。稍頓,又抽多兩張百元給了老者。
老者欣喜,說:「先生再來啊!」
趁着腿腳利索,輝叔打算去粵北鄉下走走。來香港數十年,每次回鄉都是匆匆來去,不能盡興,這次要和親朋戚友好好敘敘舊。
正在準備行裝,新冠病毒卻開始爆炸式地在全球蔓延開來。一如憋在地底的熔漿,竄來竄去,忽地竄上了地面。一時間,各路媒體只見赫然寫着「染疫人數倍增」、「死亡人數倍增」……市場也隨即失常了,食品、消毒用品、生活用品出現一波波搶購潮,超市被搶得空空蕩蕩。再接着,各國開始競相封關,船運、航運、空運……一一滯停。
輝叔的粵北之行就此泡湯,自己也加入了搶購大潮。帶着菲傭,搶這搶那,囤這囤那,沙士那時的經驗全用上了。菲傭在輝叔家幫傭多年,一起經歷過沙士,所以竟是不用指點,自己主動發揮,食用的,護理的,把兩套房都塞得滿滿的。
各種疫令下,輝叔和老友們不能再外出飲茶,改在微信上聊天。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輝叔的老友都和輝叔一樣,辛苦半輩子,攢起一把年紀、兩三層樓。聊起天來,個個都能搭上脈。他們嘆輝叔好運,說輝舍的租出時間太好了,神仙難算!十年喔!有人羨慕地叫,如此長約,違約也難,除非那人宣告破產!而他們中的大多數卻很煩惱,或者遭遇撻訂,或者所掛之盤無人問津。
輝叔聽着,只矜持地說:「巧合,巧合,撞巧而已。」不再多說。他的直覺確實撞對了;其餘的卻是算計。
輝叔算了算,年輕人的新輝舍開張才三個月,就算是把輝叔的客源都抓住,營運也到位,就算賓客滿盈――所賺的,也抵不上他們裝修費用的零頭!他們急着裝修,說想趕上元旦連過年的節假日,趕上各地學生的寒假旅行,疫情卻偏偏在這節點上爆發了。
現在,如果換了他仍在經營,他的心律不齊怕是又要上身了。
輝叔深覺僥倖,不由又在心裡感謝太太。
一個多月,第一波疫情漸漸平息。以為沒事了,輝叔和老友們剛剛夠膽出門飲茶,卻不知,第二波又來了!
疫情時高時低,市場上兵慌馬亂……一時有「佛堂群組」引發感染;一時有「歐洲爆疫,港人回流」引發感染;一時有「卡拉OK群組」引發感染……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一波連着一波。
政府也開始了各種救助措施,減稅、減水電費、資助中小企業、發優惠券、呼籲業主減租等等。
老友們的聊天漸漸只剩下了賣慘:有的租客不再續約、有的要求大幅度減租、有的乾脆不交租……一片愁雲慘霧。嘆完氣,問輝叔那裡怎樣了。輝叔悶聲說,沒怎麼樣。租金準時,也沒要求減租。
老友們驚奇不已,又羨慕又妒忌。說忽然亂世,竟沒事攪擾,還有比這更好的嗎!紛紛說,輝叔應該去還神。
輝叔自己何曾不納悶呢?市況持續惡劣,他的銀行賬戶不但準時見到租金,不時還有輝叔的信件,由那兩人轉寄過來。信封是用英文開的。那兩人習慣用英文。簽約時用的也是英文。只是,以前他們轉寄信件後,總是會打個電話給輝叔,提醒他留意信箱,現在卻無聲無息。
之前,輝叔把瑣事切割得乾乾淨淨,就是消滅機會,不讓他們來找他、煩他;現在市況惡劣,遠甚沙士,他們果真無聲無息,卻叫輝叔奇怪不已,甚至擔心起來。
輝叔習慣早晨去九龍公園運動,伸伸胳膊彎彎腰。疫期,九龍公園關閉,輝叔就在彌敦道上走走,一天數千步,也當運動。有幾次,他走過輝舍所在的大廈下面,很想上去看看,但最後都忍住了。上去了會見到甚麼情況,見到情況該怎麼處理,他沒有想好。
一日,又走過那樓下,卻見樓裡走出來的一對男女正是蓋瑞和露比。疫期,街上人少,街對面的輝叔一眼就看到了他們,趕緊閃身躲進一旁的7-11,由店裡細細看過去。這一看,嚇了一跳。三四個月沒見,當初唇紅齒白的兩人,現在都臉青口唇白的樣子。
輝叔心裡一震。
兩人可能去上班,着正裝,牽着手,匆匆往地鐵方向走去。沒有看見輝叔。
輝叔看着他們遠去,心裡不自覺湧過一陣暖流――即便如此,兩人仍是牽手而行。
輝叔愣愣地直到看不見他們了,稍頓,過街來,去了三樓。
門一開,露出一張菲傭的臉。
輝叔翹首張望輝舍裡面,故作訝異地說:「咦,好像……好像?」
菲傭說:「這是旅館啊,你要住宿?」說着,欣喜地把門開大了。
輝叔便再往深裡探幾眼,更驚訝狀,「咦,這是幾樓呢?」
菲傭說:「三樓啊。」
輝叔恍然大悟,「喔,怪不得,怪不得。看來我走錯樓層了,不好意思。」轉身欲走,又似乎實在好奇,又問,「你說旅館,為何入面黑懵懵的呢?」
「沒旅客囉!」菲傭的聲音開始沒勁。
「沒旅客?」
「疫情,封關啦!」
輝叔「哦,對,對」地退出,手指指那邊電梯,說:「打攪,打攪,不好意思,我去樓上。」
不是生意,菲傭懶理,把門關上了。
輝叔回了家。情況果然嚴重。奇怪的是,老友們的租戶都在要求減租,這兩人也是懂減租的。當初簽約的時候,不也磨着他減租嗎?現在為何沒有聲音呢?
輝叔納悶極了。
女兒兩口子見輝叔退休在家,卻沒有別的老人家那種閒適,老是獨自坐着發愣,以為是給疫情憋的,便找來些熱門電視劇叫輝叔看。女婿又教輝叔用Zoom視頻和粵北老鄉聊天解悶。
輝叔這個碰兩下,那個碰兩下,始終提不起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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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又過了月餘,政府呼籲業主減租後,輝叔的老友最近都被租戶纏着,忍痛減租,那兩人卻還是一點信息也沒有。輝叔奇怪極了,再也忍不住,趁週末,估計蓋瑞和露比在家的日子,自己找上門去。
看到輝叔,倆年輕人非常意外,愣了一愣,說:「輝叔啊,有事嗎?來,來,坐,坐。」把輝叔迎了進去。
輝叔聽得出,他們的語氣雖和以前一樣禮貌,但熱情決不如以前。
特別是蓋瑞,不再像以前那樣又笑又說的,這次有點低沉。
相隔半年,恍如隔世。輝叔近距離看他們,發現兩人不但面青口唇白,原本年輕光潔的臉上,竟是生出不少皺紋。不由得心裡嘆了口氣。
又往客房入口看去,還是黑懵懵、靜英英。顯然仍像那天博懵撞上來見到的一樣――沒有旅客。
菲傭端了茶來,卻是沒有認出輝叔。她只事務性地微笑着,把茶杯放在三人面前,然後對女主人說:「我去街市買餸,你們還有其他需要嗎?」露比答沒有。菲傭便走了。
正如輝叔想到的,換了外套,再加一頂帽子,哪裡認得出他?何況現在人人戴口罩,都只半個臉。
三人在桌前坐着。氣氛沒有了早前的輕鬆,輝叔一時不知如何說明來意,便端起茶來喝。年輕人摸不着頭腦,也喝茶。桌上只聽得「咻咻」的啜茶聲。
少頃,露比說:「輝叔最近身體幾好嗎?」
輝叔說:「好,好,幾好。」
露比又找話,「這種茶葉還好嗎?貪方便,就在樓下超市買的。」
輝叔說:「不錯啊,香口喔。」
輝叔瞥見露比用手肘悄悄頂了頂蓋瑞。
蓋瑞說:「好,幾好。算是飲得。」
輝叔決定打破僵局,說:「你們好不好呢?看來,生意好像麻麻喔。」
那兩人迅疾對望了一眼,點點頭,又對望了一眼,卻沒有說話。看得出,不是沒話說,而是千言萬語,不知怎麼說。
蓋瑞手摩挲着茶杯,嘴角蠕動了兩下,幾次想說甚麼,幾次都沒說。
稍頓,露比卻說話了:「……呃,發夢都沒有想到,突然變得……其實……你也提醒過我們……可是……唉!」
想不到露比會這樣說,輝叔汗顏。他提醒他們之際,已是自己全身而退之時。從蓋瑞幾乎不說話的態度,輝叔已經覺出,他們早已看明白了情況:他讓他們食了死貓。事實上,事到如今,他們若把前後過程整理一下,不難看清楚他當初的算計。但是,輝叔也想過,他能怎麼做呢?不是他們,就是別的他們食死貓。這就是市場。市場是個零和遊戲。不過,對着這兩張年輕的臉,輝叔解釋不了。
輝叔決定單刀直入,由自己主動告訴年輕人,他願意減租四十個巴仙。
輝叔的老友減收租金從十個巴仙到四十個巴仙都有。輝叔原打算減收年輕人三十個巴仙。可是,對着眼前這兩張辛勞的臉,三十不由變成了四十。
那兩個顯然沒料到,一下子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瞪着輝叔。少頃,露比驚喜地叫:「啊呀,太好了,太好啦!多謝你呀,輝叔!」
輝叔心想,原來想減租的呀!為何不來找我?還要我主動找你們。
見露比又急急轉過臉去對蓋瑞說:「嗱,我都說了,要你搵輝叔商量商量,或者可以減租,你……你啊!」
又把臉急急轉對輝叔,說:「他死都不肯喔,說『我們食得鹹魚抵得渴』啦,又說『當初沒人逼我們,要怪就怪自己不成熟』啦,還說,『我們當交學費』啦……所以嘛,唯有自己日日死撐,死撐,死撐嘍!」
露比雖是在數落男友,看她的眼神卻滿是愛意。最後,又笑對輝叔,「多謝你啊,輝叔!」
輝叔卻震動了,原來他們是因為這些原因不找自己。死撐!死撐!死撐!像極了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有責自擔,不肯認輸。看着他們,輝叔的眼光不覺柔和起來。深知自己找上門,實在做得太對了;多減十個巴仙,也實在做得太對了。
蓋瑞明顯鬆了口氣,他由着露比數落,只是不好意思地看看輝叔,孩子氣地笑笑,不過他仍不多話,不像露比那樣喜形於色。露比說完,他也說:「多謝啦,輝叔。」聲音很輕,摩挲着茶杯,矜持的樣子。
輝叔心裡笑:成熟幾時可以扮的呢?慢慢來,後生仔。
話說了出來,輝叔輕鬆許多。減租近一半,輝叔需減少用度,但共渡時艱是應該的。望望客房入口,說:「日日如此黑懵懵、靜英英,有沒有想些辦法賺錢啊?」
減租只能減輕他們的負擔,賺錢才是根本。這也是輝叔前來的更重要的原因。
那兩人的情緒又沉落了下去。顯然他們已為此事絞盡腦汁。
兩人告訴輝叔,各地隔離令,遊客生意早就沒了。他們一直在爭取成為隔離酒店,但粥少僧多,不是這原因,就是那原因,多次申請,多次不成功。他們也試圖開闢本地生意,將起租期由原來的最低一天,改成最低一小時,擴大客源;還利用客廳裡的大木桌,搞「週末家庭聚會」、「生日聚會」、「同學聚會」等等。但是廣告做了不少,也只接到零落幾單生意,收入連支付水電費都不夠。
輝叔來這裡之前,和經紀強、老友們通了不少電話,自己也在網上搜索了幾日,於是問他們:「你們考慮過劏房戶嗎?」
兩人茫然,看着輝叔,顯然不懂劏房戶和旅館有甚麼關係。劏房戶是城中的貧困一族。
蓋瑞到底醒目,一個激靈,拉過電腦,搜索起來。
輝叔說:「你搜一搜普通劏房的租金,再比較一下輝舍現在的租金。」
蓋瑞在電腦上稀哩嘩啦一陣忙。隨後,叫起來:「啊呀,為何我們沒想到呢?」向露比解釋,疫情下,擠在一起的劏房戶是高危一族。他們都想脫離險境,都在另找出處。疫情後,酒店賓館統統減價,如今,類似輝舍這樣的家庭旅館,月租已低到相等於劏房的月租。而輝舍的條件,顯然比劏房好多了!
露比明白了,也探過腦袋看資料,也說:「是喔,而且,租給劏房戶更好,勝在穩定!」
兩人頓時像打通了任督兩脈,眼睛放出光來,臉也明艷了,連連對輝叔說謝謝。
輝叔擺擺手,告訴他們,動手要快。因為這也是個粥少僧多的市場,很快會飽和。拿過一張紙,告訴他們,本港哪些區域劏房較多;廣告、街貼要考慮哪些他們能看見的地方。又告訴他們,做生意要從長遠利益着想。劏房戶人口有多有少,如有輝舍住不下的人家,就要介紹給樓上樓下的其他旅館。
蓋瑞驚奇:「其他旅館不是我們的競爭對手嗎?」
輝叔說:「是,也不是。」輝叔接着解釋說,客戶選旅館,地點是重要考慮因素。如果能就近幫客戶解決問題,就會贏得以後的生意。同時,為別人介紹了生意,別人以後也會這樣操作。據輝叔自己的經驗,舊輝舍最少有兩成生意就是樓上樓下介紹來的。所以,「是,也不是」,很奇妙,教不會,需要自己在生意中慢慢體會……
兩人似有所悟,不斷點頭。
輝叔順勢又說了如何要和周邊的地產、餐廳等等搞好關係,說那裡常有些意想不到的信息,眼前劏房戶的信息就是來自那些地方。
這兩人聽得瞪大了眼睛,顯然,這些是他們想也沒想到的。蓋瑞喃喃而語:「原來,功夫都在看不到的地方,看來,我們要好好學呢!」
回家的路上,輝叔十分輕鬆,自覺這是他退休後過的最舒坦的日子。回家後,竟自哼起粵北小調來,弄得女兒、女婿既高興又詫異,不明所以。
過些天,輝叔起身,提起腳,不自覺又要往輝舍去,想起現實,坐了下來。但是想想,還是想去。前兩天蓋瑞告訴他,通過廣告、街貼等,劏房戶已經來了幾個看房的。有的直接搬了過來,有的先付定金,待舊居約滿就搬來。輝叔覺得應該去看看,或者有甚麼自己能幫忙的。於是給蓋瑞發信息。蓋瑞回他:你能來,那當然太好了!又說公司不忙,他也拿了假,準備回輝舍。他有個新點子,正要向輝叔討教。
輝叔立刻高興地換衣換鞋,欣然前往。